五一五 旌旗十万斩阎罗(一)

美味罗宋汤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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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子殿下带兵南下了,再不动手可就晚了!”一个焦躁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穴中振起回声。

    “消息确凿么?”另一人问道。

    “怎地不确凿?真人都见过了!只是隔得有点远,看不清眉眼。”

    “我是问带兵的事,带的哪支兵?带了多少?有没有火炮?这些都查清了?”

    “哪里能打探那么多!不过有人看到了双翼飞虎旗和坦克司的旗号,那就该是近卫第一师吧。”

    “这下麻烦了……”刚才那镇定的声音颇有些消沉:“他们打闯王、东虏都凶悍得很,咱们手里连棒槌都配不齐,怎么跟他们打?”

    “要不咱们去告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听说李闯和献贼的人马只要肯归降的都没杀。何况咱们现在还没造反呢。”

    “告状?皇太子就算英明,他身边的那些狗官呢?能让你见到皇太子?那些狗官家里哪个不是养着成百上千的奴仆?官官相护,谁会给咱们主持公道?”之前那焦躁的声音越发焦躁了。

    “你这么说是有道理,但告状不行,造反也不行,咱们就在这洞子里躲一辈子?”那怯弱声音渐渐有了底气,又道:“现在外面找我们的人可不少,被逮住可就没命了。”

    “那些狗腿!迟早剥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那人恨恨啐道。

    “反不反?”之前那镇定的人突然放声喝道:“弟兄们,反不反!”

    山洞将他的声音扩大了无数倍,一遍遍地追问着:“反不反!反不反!不反!反!……”

    “反是死,不反死得更惨!大哥,咱就反了吧!”

    “大哥,反不得,一旦反了就没回头路了!咱们还是先去告状吧!那些杀才不遵朝廷法度,本就不得好死啊!”

    “大哥!”

    洞里突然死寂一片。

    被众人视作大哥的男子想扫视周围的弟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人影。他心里却亮堂得很,这里一共三十六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奴仆,平日里被打被骂,子子孙孙也都只能成为贱民,不能科举,任人打骂,做牛做马。

    “反了!”男子长身站起一声怒号,底下却静寂无声,就连刚才让嚷得最凶那人都被吓住了。

    “皇帝家又定了北京,打出关去了,若是现在再不反,难道千年万年做这奴仆!天下还有轮主的时候,我等竟然要为奴为仆与天地同休么!”男子振臂一呼:“反他娘的!弟兄们,咱们索了身契,从此再不为奴!”

    “反了!反了!再不为奴!”

    ……

    崇祯十九年腊月,朱慈烺车驾到了中都凤阳,在凤阳总督袁继咸及当地官员的陪同下祭拜了皇陵。这里安葬的是太祖父母——仁祖淳皇帝、皇后,与太祖兄嫂一家。

    最早下葬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太祖与其二哥两人,太祖不过十来岁,没有能力置办棺椁,只能给考妣穿了旧衣、裹了破被,挖个三尺浅坑草草埋葬。后来太祖领兵一方,这才重修了山陵。后夺取天下,再修中都,最后营造出如今的规模。

    朱慈烺在整个皇陵里走了一圈,仔细审视陵园修复情况。袁继咸与傅山两人在左,闵子若、萧陌在右,如同雁阵。

    袁继咸到任之后已经修过一次皇陵,这次听说皇太子要来,又抓紧时间查了两遍,已经没有让朱慈烺可以指摘的地方了。

    朱慈烺绕了一圈之后,回到了神道南端的碑亭之中,再次站在《大明皇陵之碑》前,重又读了一遍太祖高皇帝亲自撰写的碑文。从文辞来看,这时候的太祖已经读了一些书,通体用骈文写作,用词直白,不加文饰,毫不避讳自己家族当年的贫困窘迫。

    “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文字不多,这篇算是最好的了。”朱慈烺伸手抚摸碑沿,读道:“‘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这话不在正文,却是申明了一个道理:实事求是。国家糜烂之初,无不是粉饰而起。越是粉饰,问题越大。好比一人生了疥癣,不求医治,反倒涂脂抹粉讳疾忌医,最后苦的只是自己。”

    “殿下所言甚是。若是天下牧守之官都能‘不讳过,不自矜’,有甚难事不能解决?”袁继咸接应道。

    在左良玉病故之后,袁继咸成功地将左梦庚引回正途——想朝廷要诰封。朝廷当然不会不给,然而左良玉一旦拿了这诰封,就是盖棺定论,生是皇明的人,死是皇明的死人。其手下诸将见了,自然知道左梦庚没有代父而立的能力和魄力,已经向朝廷屈膝了。

    如此一来,左军再无东进攻伐的可能。想马士秀在左良玉活着的时候都不肯用舟师渡大军过江,更何况左良玉殒身,左梦庚又向朝廷求封求荫。

    从这上面论起来,袁继咸当时真是孤身入虎穴,行的好一手釜底抽薪之计。

    凭着这份功劳,朱慈烺也是打算大用袁继咸,只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才放在凤阳。

    两人正说着话,陆素瑶却接到了一份急报。她打开扫了一眼,知道兹事体大,连忙送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接过传报,面无表情读完一遍,递给了袁继咸。

    袁继咸看了之后却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苦涩道:“殿下,这……是否发回北京部议?”

    “送京中知道,议就免了。我既然在这里,就地解决吧。”朱慈烺并不觉得是甚么大事,只是心有不悦:“这事我看着多半是‘官逼民反’!这黟县知县就是个只会‘粉饰’的小人,就连事体闹得如此之大,遮掩不得了,还在粉饰!”

    傅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意间瞥到萧陌目光炯炯,一副跃跃欲试之态,便知道此事不善。又听皇太子说“官逼民反”、“黟县知县”,心中一颤,暗道:可别又是民变了!

    傅山不幸猜中,朱慈烺拿到了正是徽州府黟县的奴变之报。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很是切中大众心理。因为李自成、张献忠闹得太厉害,又有东虏内犯,攻城略地,劫掠百姓……让人以为天下就是闯逆、献贼、东虏三桩大事。

    其实却是不然。

    从崇祯十年之后,南方也是多灾多难。江西、湖广、广东、浙江、南直、福建,哪省没有乱民从贼?只是因为声势不大,也就数千上万人的规模,与闯、献、虏动辄数十万众相比不值一提,竟然被人无视了。

    此番黟县发生的奴变,只是在“三贼”败落之后掀起了又一番大动作,这才能够直达天听,传到朱慈烺面前。

    黟县知县在这封通报中只强调了这些“逆仆”如何凌辱其主,掠夺其财,索要奴契,对于奴变的成因也只说“其奴素黠”。

    “田主德不我顾啊……”朱慈烺指着碑上文字:“正因为是无德不顾,所以才有太祖高皇帝龙起临濠。地方官吏庸蠹无能,主家不知好德,这是要逼得大明改朝换代?萧陌,派人去黟县……慢着,打唐河之战的那个王翊,现在是何职司?”

    萧陌没想到朱慈烺还记得一个小小百总,惊讶之余连忙道:“王翊仍旧在坦克司,现为副把总,上尉军衔。”

    “坦克司把总是谁?”朱慈烺问道:“还是刘老四?”

    “正是。”

    朱慈烺笑道:“这么久培养不出接班人,这是刘老四无能。这回我钦点王翊的将,让他带本部人马护送冯元辉去黟县,解决此次奴变。”

    冯元辉此刻并未随驾,而是在后面督察《宗族法(草案)》落实情况。拿到皇太子差遣之后,星夜赶路,前往凤阳与王翊部汇合。他在路上还在想,这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留在京师,如此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就没了。

    作为一个久在江湖的破靴党,冯元辉对于自己弭平奴变没有丝毫担忧。他早就听说过徽州那地方民风彪悍,百姓不读书,多是经商致富。致富之后自然要蓄养奴婢仆僮。而这些人实则是一夜暴富,没有诗礼之家的底蕴在,蓄养奴仆就如沐猴而冠,丝毫不将这些奴仆当人看待。

    若真说起蓄奴之风盛行,江南、浙江才是首位。一者功勋之家多,二者官宦之家多,三者富豪之家多……为何那边没有奴变,偏偏徽州奴变?这岂不正是说明徽商不会做人么!

    冯元辉心中这么想着,却并不恨那些徽商凌**婢,只是为自己得了这么个出头的机会而高兴。

    他却不知道,早在崇祯七年,桐城就爆发过奴变,打的是“代皇执法”旗号,后来被地方官府剿平。

    十多年光阴过去,当年奴变的幸存者犹在壮年,尚未老去,听闻黟县又起奴变,感叹自己这奴籍不得撤销,而天下同苦之人何止百十万!

    正所谓一呼百应,他们再次号召故旧,联络乡党,裂裳为旗,断梢为刃,群起前往主家索要身契,不给者便当众打杀。有奴仆不愿离主家而去的,众奴也将之杀死,分尸泄恨。

    此风一起又何止桐城有变,从黟县往东,扰得南直、浙江受苦之奴纷纷起事;往西,则有湖北、江西一众大家奴仆响应。

    崇祯二十年,就在这乱哄哄声中悄然而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