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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起,花满树,火树银花星如雨。
身为天下繁华之最的长安城,入了夜依旧是热闹非凡。而在这夜,城西的一处宅邸显得尤为门庭若市。宝马雕车香满路,贵戚名流,朝廷要员,一时竟聚了大半。
楚明允目光扫过周遭,落在了门前笑脸迎客的宋衡身上,“六部尚书来了四位,文臣武将各半,这状元爷可真是好大的面子,”他话音一顿,冷笑道:“好大的胆子。”
科举中独占鳌头之人向来是朝中急于结交拉拢的角色,历朝历代甚至出现过榜下抢人的例子,但抢先设宴大请的这恐怕还是头一个,宴请之人还楚党与苏党俱有,一时让人摸不透想法,好似就只是个简单的庆祝,不怕引得皇帝猜忌,也不怕遭人议论。
门前车马渐稀,府内的丝竹声渐响,宋衡一时竟显出些紧张地四处张望着。楚明允放下车帘,对秦昭道:“行了,架子摆够了,我过去了。”
“我跟你一起。”秦昭说着就要站起来。
楚明允回眸笑瞥了他一眼,“宴席又没你的份儿,跟去站着当根柱子有什么意思?”
“你没带兵器。”秦昭道。
“我过去打架的?”楚明允抬了抬手里的折扇,“有这个就足够。”
秦昭回不上话,但仍是要起身。
“啧。”楚明允不耐烦道,“师弟,你一张冰块脸,怎么整日操着当娘的心?”
秦昭:“……”
“我几时用得着你来护了?”楚明允撩开帘子就下了车,“待在车里好好享会儿清闲吧。”
楚明允甫一出现,宋衡连忙就迎了上去,松了口气似的道:“我还当楚大人事务繁忙,不过来了。”
楚明允笑笑,“状元爷的请帖,再忙不也得抽空来一趟?”
宋衡口中谦虚着,亲自领着他入府。庭院广阔,列席入座,场中红衣轻歌曼舞,熟稔的官员笑谈不断。
宋衡脚下却拐了个方向,引着楚明允向着府中高处而去,他对上楚明允奇怪的眼神,忙解释道:“楚大人请这边走,特意为您准备了好位置。”
一路往上,繁枝掩映后显出一朱红亭阁,三面临池,曲水绕过亭前一路而下蜿蜒。此处借着地势能将庭院中全局纳入眼底,底下的人却无法窥见这里,十分雅静。
楚明允不禁开口感慨,“你这住处,布局倒还真是挺巧妙的。”
宋衡笑道:“我一介贫儒,哪里住得起这里。是认识的富贵同乡买下的,落榜归家后说闲着可惜,便作道贺之用赠与我了。”
楚明允不在意地点点头,隔了几步终于看见那亭中早他一步端坐了人,心中顿时有些复杂,连带着多看了身旁的宋衡一眼。
楚明允与苏世誉地位相当,大小宴会上从来分位两侧对坐,谁也碍不着谁。如今也不知这新科状元是不是听了他思慕苏世誉的流言存心讨好他,特地选了这么个亭子同座,果然是个适合幽会的好位置。
楚明允有没有被讨好到还无定论,但这状元郎十成是要把苏世誉得罪了。
苏世誉换下了官袍,一身白衣儒雅,他正微侧着头询问侍女什么,隐约听得见“燃香”之类的词语。他听见脚步声回过脸来,见到是楚明允时几不可察地皱了眉,面上却仍淡淡笑着打了招呼。楚明允随意应了声就在他身旁落座,宋衡客套几句后便同侍女一并退了个干净,一时间亭中只剩了他们两人安静坐着。
楚明允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为宋衡,为苏世誉,也为自己。这该是个多么难熬的夜晚啊。
庭院里的温软歌声一下子显得清晰起来,他们俩无话可说,楚明允更是展开扇把偶尔的目光相错也隔了个干净。席上一派寂静,诡异的气氛把上菜送酒的小厮也惊得脚步匆忙。
楚明允端起酒杯,望了一眼残月高悬,心中又一口气还没叹完,凭空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举杯的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楚明允顺着看上去,苏世誉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苏世誉拿过他手中的酒,另只手揭开桌角瑞兽香炉的盖子,将满杯酒都浇了下去。香炉顿时熄了透彻,一股浓烈异香随之透了出来,顷刻即散。
楚明允已合了扇,一手撑着下颔看他动作,香气才出他便明白了过来,立即屏息留意起了四周。
苏世誉静坐着,饮尽杯中茶水后目光自楚明允身上一扫而过后才终于出了声:“楚大人今次怎么不是佩剑前来?”
“宋衡特意叮嘱说府里戒备森严,无须带兵刃伤了喜气。”楚明允似笑非笑道,“再者我上次宫宴佩剑一事不是惹了许多人不快?”
“难得你肯守规矩一回,却只怕是错付了好意。”苏世誉轻笑道。
楚明允捻着白玉酒盏,“上好的香,上好的酒,一同入了体内就成了上好的迷药。苏大人不如猜一猜,这状元郎是跟从了你我之外的第三方势力,还是他不自量力地想自己成为第三方呢?”言罢未待回答便将手中杯盏掷下,白玉携了劲力狠狠砸在地上摔出一声脆响。
脚下石板一声机括闷响,应声裂开,他们随之直坠下去。
两人都在脚下踏空的前一瞬站起了身,石板在头顶合拢封死,眨眼间脚已踩在了地上。空气中尽是腐潮气味,入目皆是浓稠黑暗,楚明允冲着响起细微窸窣处偏了偏头:“苏大人……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火光曳曳一摇,转而平稳下来洒开一片亮光,苏世誉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倒还不至于柔弱成那样,劳你挂心了。”
楚明允上前握住他的手将火光抬高一些,苏世誉皱眉看去一眼终究没挣开。他们所处之地三面是光滑石壁,正对着的方向是铸成的根根铁栏,连门都没有,透过围栏空隙依稀分辨得出外面是条深长的通道。
“怪不得会把池塘修在高处,原来下面藏的是地牢。”苏世誉顿了顿,“楚大人能否放开手了?”
楚明允松了手,“你赴宴怎么还带了火折子?”
“昨天外出剩下后忘记取出来了,不过也只剩了这一个,撑不了太久。”苏世誉看向他,“只是楚大人觉察到了机关就罢了,又何必要刻意触动它?”
“鸿门宴都这么明目张胆地摆下了,你以为还能若无其事地走了?”楚明允悠悠道,“倒不如看看为我们准备了什么。”
苏世誉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面前的铁栏上,“早听闻你那把佩剑削铁如泥,今日无缘得见还真是可惜。”
楚明允伸手握了握那铁栏,后退一步从袖中将折扇摸出展开,不以为意地笑道:“嘲讽先收一收,用这个一样可以。”话音方落他握扇的手一紧,劈手在栏上划开数道火星,金石之声一阵剧烈鸣响后铁栏墙中赫然破开了一人高的洞,断裂的栏杆哐当当砸在地上荡开回音。
“无论如何,以现在情形来看,最好还是你我联手走出这里。”苏世誉跟在他身后出了牢房。
“哦——?”楚明允闻言却停步转过身,覆手合上折扇直接挑了苏世誉的下巴,他凑近一点,笑容暧昧眼神却是冰冷,“你这话,该算是邀请……还是请求呢?”
“联手”一词用得实在可笑,这区区地牢哪怕他一人也不在话下,而苏世誉一副斯文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个拖累,若是死在这里于他更是有益无害,楚明允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联手。
苏世誉低笑一声,抬手握上了折扇,缓慢地抬起眼看他。
这大概是楚明允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他的对头。指骨修长的手,儒白袖袍上绣有暗色云纹,视线沿着手臂肩头攀上看得见一截白皙脖颈,弯出一点笑意的淡色的唇,映在暖光中的如玉如画的眉目,以及温润眼眸里的冷淡神情。
跟这样的人传了满城的断袖之言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吃亏。
“啪”的一声,扇骨在苏世誉手中寸寸断开,他收回手,唇边笑意更深:“你明白我的话。”
楚明允眸光微动,转而轻而慢地笑出了声,抬手将扇凑上火折子点燃后又力道狠厉地甩出。纸扇化作团火直奔入漆黑的通道,翻滚中火星四溅擦着墙上油灯一路次第点燃,末了撞上拐角处的石墙,伴随着几声轻响跌作一地灰烬,通道中却是已灯火通明。
他抬手,眉眼含三分笑意,“苏大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