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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阳当头。街口杵着一棵大柳树,掐绿的细叶,生生被日头打得蜷成了卷儿。一家原本生意冷清的茶馆,托这酷暑的福,也多了几个翻白眼吐舌头的过路客。
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上,面对面坐了一双年轻男女。那少年不过十多岁,一身粗布衣裳,却掩不住清秀俊逸的五官,顾盼飞扬间,活脱脱是个浊世佳公子,可偏偏背后极怪异地负了片直愣愣的木头。仔细一瞅,竟是块搓衣板!
那少女更古怪,白衣如雪,冰肌玉肤,却是横眉冷目,犹如峨山明月,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近前。纤细的腰肢上,挂着条冰蓝的宫绦,在微风中轻轻晃荡。
“师父,咱们已经在这一带晃悠七八天了,您究竟是要找什么东西?”这少女年纪瞧着并不比少年大,可他却一口一声师父,喊得恭恭敬敬。敛眉垂目,再乖巧不过的样子。
少女撑着下颌,望向窗外,并不理会他。
少年早已习惯地摸摸鼻尖,但眼中仍隐隐闪过一丝失落。
此时,小二将几样清淡可口的素菜一一摆上来了。少年连忙提起筷子,给她碗里夹了一块豆腐。少女斜睨他一眼,冷声道:“八荣八耻背了吗?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背完不许吃饭。”
少年僵了一下,默默搁下筷子,叽里咕噜地背起了那段自己根本读不懂的“心法”。他死命琢磨了一年多,还是没弄明白,这段文字和修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每日早晚诵读,饭前再背上两遍。
“……以服务人民为荣,以背离人民为耻……以诚实守信为荣,以见利忘义为耻……”
在少年含含糊糊的背诵声中,纪棠的心神逐渐涣散,飘到了天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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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她穿越到现在这具身体里,成为了天下第一仙门,玄天宗的一位长老。看着仍是二八少女,但实际年龄已经超过三百岁了。结束闭关后,她犹豫良久,还是选择了去找许京。
月余后,她在一个凡人的小镇找到他。那时,他正坐在墙头,叼着根野草,眼看一群恶霸围殴一个瘦弱的书生。恶霸抢了书生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一半银两抛给他。他笑嘻嘻地收了,拍拍衣袍上灰尘,转身走人。
纪棠在巷口拦住他,问:“那些恶人为什么给你钱?”
他惊奇地上下打量她,半晌才开口道:“因为那书生拐了天香楼的花魁准备私奔,是我通报的消息。”
纪棠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五味杂陈地将他带回了玄天宗,养在身边。他执意要拜她为师,学习仙术。刚开始她咬死了不同意,生怕他学会了本领,心术不正,更加成为一个大祸害。然而时间久了,他竟在各个长老那里偷摸观望,自己摸到了门道。
掌门对他的资质惊为天人,想将他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不过好在这小子多少还有些良心,不肯拜在别人门下,说此生只认她一人做师父。纪棠没有办法,勉强收下他,带在自己身边做个跟班,却始终不敢认真教习,每天只让他背八荣八耻和核心价值观。
据她一年多的观察,许京对前面几个副本的记忆非常有限,如果不刻意激发,他很少会主动提起。但随着他们相处时间的加长,他能记起来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了,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深沉。
他是个极敏感,且极冷漠自私的人,反社会人格严重。在他的潜意识里,好像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都是虚幻的,所以对他人的感受和生命无比漠视。当纪棠通过细致的观察,得出这个结论时,简直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因为她根本无法将他,同自己爱过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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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父……”许京将手伸到她眼前,晃了两下。
纪棠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夹起他盛到她碗中的豆腐,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味如嚼蜡。
许京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语气中略带一点讨好,说:“师父,你让我打听的魏家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纪棠这才上了心,抬起头来。
“这魏家的老爷,刚从京城告老还乡回来,买下了镇里一座大宅,就在清澜坊边上。他家人口也很简单,就一妻一妾,长房儿子并儿媳和一个孙子。”许京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魏家藏着什么宝贝,才劳动师父您亲自下山来找?”
这话倒也没猜错。纪棠点了点头,道:“是有一件不世出的宝贝。”
许京漆黑的眸中涌起几分兴奋,“那咱们今晚就去把宝贝偷出来吧。”
纪棠闻言眉头一皱,冷冷道:“才让你背的八荣八耻,都吃进肚子里了吗?偷,为什么要偷?有的是正经手段拿到,你偏偏要去偷?”许京被她训得脸色忽红忽白,低下头去,诺诺认错:“师父,我错了。”
“今晚再跪一个时辰搓衣板。”
他眼底浮上委屈之色,张了张口,却不敢反驳。
别的师伯师叔门下,一般都是佩剑行走,方便御剑飞行。可他师父却从没提过给他佩剑的事,反而让他背着块搓衣板,每次犯错都以此为惩戒。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三个时辰。有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会被罚跪。
如果是别人这样对他,他早就在心底恨死那人,巴不得一剑捅个窟窿报仇雪耻了。可师父……对师父,他心里总藏着一种隐秘的感情,并着难以言喻的甜蜜。莫说一个恨字,便是被她打骂,看她瞪着眼睛生气,心底也是极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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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一个镇子,只得一家客栈。
夜里两人投宿,老板为难道:“客官,小店只剩一间房了。”
许京知道纪棠不喜自己,马上便说:“我睡马厩就好。”没想到纪棠反而平淡地说:“没事,你和我一同睡。”他既惊又喜,跟着她快步上楼,殷勤地替她铺好了被子,点上她最喜欢的熏香,亲自泡上一壶龙井。
等到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才局促不安起来,两手交握,站在一旁。
纪棠坐在凳子上,窸窸窣窣地翻着一本游记,并不准备去歇息,冷眼提醒道:“搓衣板。”
许京恍然,卸下身后背的搓衣板,搁在床脚,面朝她的方向,慢悠悠地跪了下来。这是他一年多来,几乎日日做惯的。从一开始的双膝痛麻难忍,到现在的若无其事,还能定睛含笑地凝望她,丝毫不以为耻。
纪棠起先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想起上一世的委屈,便买了块搓衣板扔给他,让他做错了事便去罚跪。结果他竟然当真跪了一夜,跪得膝盖上都起了泡子,两条腿红肿淤血,险些就废了。
她好气又心疼,卷起他的裤子,向师兄要了仙门秘药,替他推拿了半日。没想到自此之后,这小子就跪上了瘾,还挑着地方,一定要跪在她的眼皮底下。一来二去,就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纪棠搁下书,合衣躺到了床上。许京的目光便也跟着她,调转方向,贪得少看一瞬都不行。她被他盯得有些恼了,掌风一扬,扑熄了烛火。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中,唯有明月透窗而入。
“师父。”
“嗯。”
许京膝行向前,跪在她床前,两手交叠抵在颌下,柔声问道:“您那时为什么要带我回玄天宗?”
因为需要骗婚完成任务,因为想把你拘在身边监管,因为……还残存一线期许,希望你变回原来的样子。纪棠心头千思万绪,如同纠缠不清的乱麻,最后却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纪棠往床内侧让了让,腾出一大半地方,取下腰间的绦子,搁在中间,轻声道:“睡吧,别跪了。”
许京本以为自己最多睡在脚踏上。连进她的房间,都感觉受宠若惊,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愿意让他上榻睡在身侧。他一时愣住了,心中涌起一波惊涛骇浪,狂喜得不知所措。指尖扶着床沿,微微发颤,用最小心、最轻柔的动作,爬了上去。
他努力屏着呼吸。可她身上的幽香却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像剧毒侵蚀着他的骨髓。
“师父,师父。”
没人回应。她气息平稳,已然睡熟了。
他于是翻过身,贪婪地凝视她月光下,皎洁无暇的睡颜。一股奇异的酥麻,由脚底直冲头顶。他伸出手,隔空描摹她的面容,从额头到鼻尖,最后是花瓣般的嘴唇。如果她允许他吻她一下,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立时为她死了,也心甘情愿。
但此时,终究是不敢。
怕她明白了他的龌蹉心思,就此转身离开,将他孤零零弃在这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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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拜访魏府,纪棠给门房递的是玄天宗的条子。
在这个副本中,世俗和修仙界并不是毫无交集,不少国家的王室都需要修仙界的力量作为支撑。时人也非常尊重修仙者,口称仙使,以自家子弟修仙为荣。
魏老爷接到她的条子,惊得跳起,带着全家老小,匆匆出来迎接,“仙使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是为了向魏老爷讨一件宝贝。”纪棠的视线落在他家孙儿身上。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目光澄澈,尚嫌稚气的面容已能看出几分清绝来。不卑不亢,气质出众。最难得的是头顶三阳聚首,心思剔透,再干净纯粹不过。
她满意地颔首道:“令孙是修仙的奇才美玉,不知魏老爷可愿让他做我的关门弟子,加入玄天宗?”
魏家上下欣喜若狂,许京却捏紧了拳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眸中惊怒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