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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蓝天,半月湖畔。
青年坐在泥地里,一条腿已经完全报废,巨大的羽翼贴合在他的身后,洁白如雪。
“何必费事,已经没救了。”
他眼神茫茫,声音茫茫,俊美的面容了无生机,苍白枯槁。
“不把那些腐肉吃掉,你会死去的。”
微弱的声音从他身下的泥地中传来,那泥如有生命也似,密密地缠上他受伤的右腿,使他那条腿看上去如泥做的一般,突兀刺目。
“再也不能飞翔的羽禽,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想让我亲眼看着自己烂死在这块泥地里?”
“你不会烂死,”微弱的声音认真道,“我会每天帮你清理腐肉,帮你止痛,你不会死。”
“可我已经好不了了,我的翅膀、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我是海鸥,在蓝天碧海间自由飞翔的海鸥,不能飞翔,我生不如死。求求你,别再这样了,让我带着最后的尊严,离开吧。”
青年的目中莹光闪烁。
泥髓妖默然一瞬,说道:“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全不懂。你落到这里,陪着我,和我说话,告诉我许许多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我不能让你死。”
如同之前的许多次谈话,这一次的谈话同样不了了之。
连求死都做不到。
青年怔怔地望着远方的蓝天,眼角的湿润缓缓落下。
泥髓妖品尝到一股咸涩的味道。
它迟疑着,声音小小的,问:“你飞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卑微的声音里带着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渴慕与向往,“我......每天都能看到云,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可我在这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了,却一步也不能动......我就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青年的目光缓缓落到他身下的泥地上,目中波光微动,可还未等他有进一步反应,一道尖利得有些刺耳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越溟,你在这里,你还活着?”
身影落下,羽翼收合,出现在面前的“人”尚未能完全化形,脸上布满羽毛,看上去分外诡异。
青年的身体微微抽直,“澹台,是你?”
澹台来到他的面前,徐徐地左右移动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你突然失踪,所有的族人都在找你,想不到你在这里。”目光掠过他的羽翅、脊背、腿,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你受伤了,伤到了哪里,还能飞么?”
越溟的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神情极端痛苦,他微微闭着眼,抿紧唇,一言不发。
澹台的脸上却兀自溢出笑来,近乎于幸灾乐祸,“不能了,是么?多么可惜啊,你可是我们海鸥族里飞得最快、化形最早、最受长老看重、最受雌鸥欢迎的越溟啊!”
蹲在他的面前,邪魅的目光如一根针,缓缓地刺向他的内心深处,“如果让族人们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曾经那么优异、骄傲、高高在上的越溟萎顿在一滩烂泥里,像一具等待腐烂的尸体,他们会怎么想,还会爱重你、偏袒你、事事以你为先么?
还有紫翎,说喜欢你飞起来有王者之气的紫翎,还会再倾心于你么?”
越溟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近乎崩溃。
澹台站起身,微笑着,享受着他的痛苦,不紧不慢地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我们海鸥是高傲的羽禽,只会在海浪中翱翔搏击,绝不会在泥地里苟且偷生。我的朋友,我骄傲的朋友,你会如何选择,想让我带你去见族人,还是就这样静静离开?”
越溟的表情剧烈地变幻着,痛苦、绝望、愤恨、不甘......最后通通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倏然张开眼睛,说道:“我是被人陷害的,澹台,那些偷袭者有备而来,虽然他们竭力掩饰,但我还是看出一些端倪。
不,我不能就这么死!我要告知族人,要死,我也要死个明白,死在大海上!”
澹台的瞳孔骤然一缩,闪过一丝寒光,他缓缓俯身,状似要扶起越溟,却只是在他耳边轻言细语:“你太不识趣了,我的朋友,我本不想亲自了结你,可是你逼我,你真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啊!”
越溟的身体向后一仰,惊愕地注视着他,倏然了悟,“是你,是你让那些人害我的!”
澹台呵呵一笑,并不否认,在他看来,对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已经不需要什么掩饰了。
越溟不敢置信,他摇着头,脸上惊痛交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们从小一起张大,一起修炼,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澹台表情阴寒,一字一句,“因为有你,别人就永远注意不到我!因为有你,紫翎就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无论我付出了什么,无论我做了多少,你轻轻松松地就能把一切都夺去,我恨你!我每一日都恨不得你去死!”
他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到最后更是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手中的短箭疯狂地插上越溟的胸膛,一次、两次、三次......血液喷溅,染红了他的双手、他的衣襟、他的羽毛,覆盖了他的整个视野。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像一个浴血的疯子,只反反复复吼着一句话:“紫翎是我的,是我的!谁要跟我抢,我就要他死!”
越溟的身体慢慢地倒在泥地里,血液不断地从他胸口涌出来,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中还带着一点懵懂、迷茫、不敢置信和哀伤......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口中如呻.吟一般轻颤着最后的眷恋,“紫翎,紫翎......”
澹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冷酷地看着他,“紫翎是我的,从今以后,她只归我一人所有,只归我一人享用!”
说罢一阵风起,他展翅飞去。
澹台离开后,泥髓妖迅速地缠上越溟的身体。
堵住他的血口,缓解他的伤痛。
“没用了,”他喃喃,血液顺着他的唇角蜿蜒而下,视线一片模糊,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你想知道飞翔的感觉是吗,吃了我吧,吃了我你就知道了......替我记住,替我记住......\”
记住什么?
他的仇恨?
他的不甘?
他放不下的眷恋?
泥髓不知道,看到它梦境的流瞳同样也不知道。
青年已经没有了声息,只有一双年轻而俊美的眼睛依旧执着望着天空。
覆上青年身体的泥土缓缓蔓延,裹住了他的全身,像一个人形坟墓。
一天,两天,三天......
青年再也没有和它说话,坟墓渐渐变小,变平,直至完全消失。
青年融进了它的身体。
对飞翔的渴望,对背叛的痛苦和愤恨。
这是它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品尝到的感情,是如此鲜明而深刻地镂进它的身体深处。
或许是因为与它梦境相通,半醒半梦间的流瞳突然就明白了泥妖的选择,对羽人的选择,对忠贞的选择。
她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她怕再多一秒自己就会睡过去。
月光幽幽地从高高的石窗中透进室内,使整个房间看起来也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她的体内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胸口,就像一种急于冲破禁制,急于说话的*。
她看着头顶那被囚禁的一坨,也不管它睡着还是醒着,立马问出自己最关切的问题,“喂,我说那个,那个陷害朋友的货,叫澹台的,他后来怎样了,遭雷劈了么?”
清晰脆亮的声音,悠悠回荡在深夜静寂的室内,有一种的震耳醒神的味道。
她惊讶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顿时欢喜得有些失常,她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以不同的音量,不同的声调,不同的姿势问出来,早已忘了自己询问的本意是什么了,只尽情地沉浸在自己能说话的兴奋当中,问一次,笑一声,犹如得了失心疯。
泥髓妖估计也受不住了,在她再一次发问后,闷声道:“我不知道,我没吃他,他的味道不好。”
“......”
所谓鸡对鸭讲,大概如此。
不过正处于激动之中的流瞳根本无心与他掰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中隐含的信息,她恨不得一个人就造出一个菜市场来,舒解一下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不能说话的憋屈。
泥髓妖沉寂成了一块石头。
过了好久,流瞳终于意识到不能光自己一个人说,她还肩负有“沟通”的任务,仔细想了想,她决定从梦境开始说起。
“其实,说起来,我真的很好奇,你能吃海鸥人,还能吃鱼,那你排泄吗,怎么排,排到哪里?”
这么问,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泥髓妖:“......”
它沉默片刻,慢吞吞道:“你关注这个,我很理解,毕竟你吃条鱼就要拉。能提个建议么,你拉的时候请不要拉泥土里,那里不是有条溪么,你直接拉水里多好,又干净又文明。”
流瞳:“......”
她竭力掩饰住自己的囧相,淡定地开口:“我理解你对泥土的感情,所以在文明这件事上,不指望你会做出什么恰当的选择。
但在招供这件事上,我觉得你还是认真思索一下比较好,会飞可不是让人忠心的理由,羽人女王不是善主,没必要为她搭上你的性命。
如果你真不招供,一场火烤下来,你倒是不用考虑拉不拉的问题了,因为你直接就变成一堆黄粑粑了。”
泥髓妖:“......”
泥髓妖再次沉寂成了一块石头。
流瞳无奈了,可她原本就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沟通成功,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困意上涌,她便卧在垫子上心无挂碍地睡着了。
次日醒来,流瞳睁开眼便看到月漾那一双优美而淡凉的眼睛。
“泥髓妖逃走了。”他淡淡道。
流瞳蓦然一激灵,鹿瞬间醒了个通透。
“昨晚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外有侍卫坚守,内有法术控制,它一个修为不高的小妖,怎么可能逃走?”他盯着流瞳,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平静得让人心慌,“流瞳,这件事恐怕你逃脱不了干系,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先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