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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衡焚香净手,端坐琴前之后,心思才平定了些。一曲终了,书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轻摩挲酸痛的指头:“献丑了。”
白素媛的手指上有一层白白的琴茧,书衡早已看到了。她看看自己的指头,白白嫩嫩,圆润光洁-----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白素媛默然无语,半晌方道:“就琴技来讲,已经很不错了。”
这说法算不上夸奖。古琴重意蕴,追求技艺是落了下乘,这是在说她刻意炫耀指法吗?
白素媛仿佛晓得她心中所想,淡淡的道:“你不是。董音才是。她恨不得把揉撞摇绰跪各个指□□的团团转,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过这也不怪她。常人评琴,都是很重视指法的。或者看弹琴的花式罢了。”
书衡并不觉得意外,同时也抱着理解的态度,比如那么多家长送小孩子去学芭蕾,然后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数小天鹅有没有转够32圈。这是个人自由---董音所为也不能算错,最多是逐其流扬其波罢了。
“你的琴声是自由的。洒脱大气。”白素媛道:“虽然未登高峰,但较之故作孤傲,着相于指法的董音,已经很不错了。”
书衡垂首致谢:“先生谬赞了。”
只是书衡觉得艺术家是少数,而愿意为艺术奉献一生的人更是少数。她从来不认为琴棋书画迎合俗世是一种没落和沦丧-----恰恰相反,无数例子都证明了只有贴近广大群众技艺和传统才能获得传承。迎合市场还是固守高地,不是对错好坏问题,只是价值观问题。
就像国画大师张大千说的,艺术和市场从来都不敌对。只是有人乐于守着寂寞和清贫有知音一二便大快平生,其他一切如浮云罢了。
“你不怎么说话。但你并不认可我的观点,只是表面做出了听从的样子。”白素媛盯着她的眼睛。
书衡有些无奈了:不这样,难道撕逼吗?再怎么高雅的辩论深奥的探讨也躲不开撕逼的本质。况且她从来都不认为三观确立,知识架构固定的成年人能够彼此说服。求同存异是永远的王道。无法求同,那便各自走开。
白素媛忍不住笑了,她摇头道:“让你开口说说自己的真正想法真是难。”
“你真想听吗?”
白素媛笑的更恣意:“难不成你怕我打你?”
书衡也笑了。她刚犯了小人之心的错误,不会再犯。白素媛算得上光风霁月的人物。两人交换观点还是可以的。“首先我不赞同你拿我跟董音比。再者艺术向来只有境界没有标准,既看时尚,又看渊源,百花齐放才是正常,没必要划个标准分高下。”她微微点头致谢:“我倒是很感激你对董音的点化。”
白素媛道:“我看的出来,一开始让她二人合作的时候,你是反对的。”
书衡有些惭愧,微微脸红道:“女孩心小。况且情感这东西,根本经不起考验。维护都来不及,便不愿意冒险了。”
白素媛再次勾起嘴角,显出些自负来:“我能应付的来那一票文人,自然也应付的来这两个姑娘。”
“自古文人如女人。”
白素媛微微有些讶色,继而颇有兴趣的道:“此话如何讲?”
“文人要么吹捧要么相轻,自己永远都在内讧。女人间的友情向来不大牢靠,对付女人最狠的永远是女人自己。况且,我亦曾听林先生讲过举业之事。他说科场文章就好比诱人如瓮。开头要惊人眩人,结尾要魅人哄人。既要奇句夺目,又要巧语留人,无疑于妻妾侍夫之道。可不文人就如女人?”
这话真要讲出来,可是相当的惊世骇俗。毕竟不惟文人雄性生物都一样,或俗的自负清高的自负。玩弄,轻辱这些自不必说,便是决定了要好好爱那也是建立在己方有着一定程度的优越感的基础上的-----所以男人需要女人一点恰到好处的崇拜,而女人又不介意被征服。直接把文人(男人)说的跟女人一样,不仅大胆而且狂妄。
这么长段话,其实目的只有一个,书衡想表达男女一般样,为何女子弹不出那琴.特意绕了这么大个圈圈----无她,迎合白素媛的画风.喜欢装逼,故作高深.
我就是个有着男女平权男女平等思维的人呀。书衡心里轻叹,径直走过去拿出锦盒里的诗稿翻阅:“瞧瞧,这可不一样?闹得不可开交。”
白素媛自然看得透,否则怎会那么容易的推在了一边?要是那些男人知道自己心中的女神是这么个态度,不晓得内心是何感受。
“还有一点,文人矫情如女人。自古文人大多怀才不遇,连屈原苏轼李白都不免俗,遑论其他?出问题的是社会的黑暗小人的蒙蔽自己永远纯洁无暇。哎,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书衡既然开口,便一吐为快:“流传千古的文章大抵来源于满腹牢骚。还是屈原老头实在,他的文名就叫《离骚》。实干家是一般没有心情去弄艺术的,大家都道江郎才尽,却不晓得江淹的政治高峰恰巧是他的文学低谷。”
人生于世,靠的是双商,命,运,术。没有哪个人是真正无辜。
白素媛沉默半晌,眸中神色忽明忽暗,半晌抚掌笑道:“痛快!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若是旁人,怕要骂你大放厥词,不过我不会介意。”她潇洒的一挥手:“听你说道琴曲是女子所奏,我便觉得你有些不同。瞧瞧,我猜对了,你果然不是乱讲的。而是心里就存着这个念头。”
------所以我才忽然讲这些,就知道你不会容易放过-----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过,你似乎不大看得起文人,也不大看得起女人。”白素媛回忆到她方才的表情和语气。
“不,怎么会?人格,品性,德操,能耐,格调,这些东西原本就与性别无关的。我看不起的,看得起的,也与性别无关。只是女人容易想多所以更容易矫情”然而她今天毕竟是说的太多了。书衡还是打算把话题扯回来,免得不小心暴漏。
“争斗是正常的,无比拼不生活。我尊重那些各执一词立场坚定的人,但不赞同捧一个的时候一定要踩另一个。就比如你为何要说我比董音好些呢?董音的指法明显优于我技巧也更圆熟。这是事实。你只是自己爱洒脱大气所以觉得我好,我是挺开心。但优于董音就是你的审美口味了。”
“我第一次见到被人夸了还不高兴的。”
“不,你认可了我,我自然高兴,多少小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书衡严肃的道:“只是,人原本就是主观色彩浓厚的生物。我向来认为一切号称公平合理的点评都是瞎扯淡,唯一的标准就是我喜欢!”
白素养更是笑的弯了腰:“我喜欢你这性子。我也喜欢你那曲子。怎么样?”
书衡也诚心笑了:“谢谢。与你聊天我很开心。”
有些话憋太久了,有些嘈也是很早就想吐了,今日可以释放,书衡无比畅快。白素媛果然是传奇女子,她的接受能力真强。
白素媛忽而又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些飘渺不定的沧桑和忧郁,紧接着又恢复了本来面目,那一瞬间的惆怅和孤独感仿佛风吹云散消失了踪影。“女人是不大被瞧得起的,不唯独男人,连女人自己都不大瞧得起女人。而且偏偏习以为常,自己都察觉不到。”
她挤挤眉眼显出些俏皮来:“说不定哪个世界,男的是要低伏女的呢?比如以前没有辘轳的时候,只有力气大的男子可以提水,有了辘轳省力,女子也可以打水。女子力气小开不了弓,若弓箭改良到缩小力量的输出,那女人也可以对付猛兽。工具会越来越先进,男女先天差异会缩小,说不定有一天女人真的可以因为为社会提供更多的劳动,而抢的地位优势。”
书衡豁然一震,不会吧,难道这位也是穿越的?而且是从某个架空的女尊世界穿来的?难怪她要“怀瑾握瑜”,我的个老心肝~~~
她不暴漏底牌,书衡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全招,只是嘻嘻一笑:“若真有那么一天,那世界或许会变得很有趣。”
白素媛点点头道:“走吧,去看看,你那两个好姐妹不晓得悟到了什么。”
书衡依言随在她身边,觉得自己当真不虚此行。不过那个问题如果不搞清楚她恐怕会百爪挠心不得安宁,所以一鼓作气问道:“敢问白先生,您午间所谈曲子是何名目?”
“呵呵,不过闲来自编,好玩罢了,名字就叫《昊天之下》。”她嘴上说的谦虚但神态中的自傲还是掩饰不住,显然对这个作品十分满意。
书衡微惊,还是不死心,当即哼了《一生所爱》那一小节:“这一部分,这一段我觉得最好。”
白素媛哈哈笑道:“是吗?你果然对我胃口。其实,那是当日我在西山采风,漫步中忽然听到有人吹口哨,那旋律自有独到魅力。我很喜欢,这旋律便是我的灵感来源。”
书衡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敢问那人是谁?”
白素媛道:“我在山腰,那声音隔渊流从对面飘来,哪里知道真人面貌?”
哎。书衡失落之余,还有一丝小小的紧张和忐忑-----
白素媛刚去看董音和申藏香,书衡就被靖安拉了过去,她对着书衡上看下看,又摸她的脸:“挨骂了?怎么这么难看?”
书衡笑道:“不曾挨骂,白先生果然不同凡响,与她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靖安哭丧着脸道:“我第一次见她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
“会吗?”看看白素媛那优雅亲和的“白素贞”做派,书衡想象不到她骂人的模样。
“不带脏字的骂,骂的我一愣一愣的,第一句没反应过来,第二句就砸过来了。”靖安皱着脸:“不过她骂的好。连我反应过来这丫在骂我,也觉得她骂的高明。”
“比如?”书衡兴致勃勃,八卦细胞迅速增值。
“她让我听音写作的时候,说,我是允许你自己发挥想象,但这毕竟是你的试卷,不是给小孩尿湿的床单,可以允许你那鸡毛鸭血的情感洪水泛滥-----小心,哎,小孩连续尿床,就没有零嘴儿吃了。”
书衡:“----好毒。她竟然威胁你?”
“何止是威胁,分明是恐吓!”靖安简直要哭了:“我一开始听她讲课打瞌睡,她说请公主把自己的头颅坚强的扛在自己肩膀上,不然吊死鬼会把你当成同类,找你聊天喝茶。对了,友情提示,它们喜欢在梦中盗取人的脑汁,据说味道很像儋州的椰果浆-----我,我现在连个哈欠都不敢打了。”
书衡:------果然不能得罪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