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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一时冯跋命人鱼贯呈上贡品,皆是奇珍异宝,甚至不乏邺城旧都中的贵重之物,如慕容冲之父慕容皝当年登基之时戴过的金饰花树步摇冠,殿上众老臣数十年未见此宝,此时骤然再见,无不伤感,场上气氛唯之一缓。
任臻自然是对前燕故国什么感情都没有,便不以为然地暗一撇嘴——他扣秘密留慕容熙宫中为质,这些不就是给他儿子的赎身钱么?而且慕容垂送这么个王冠来哪里是什么好意?授冠之行,位尊辈长者方可为之,这是暗中来摆叔叔的谱儿了。更何况当年前燕疆土多在关东冀州一带,如今悉为后燕所有,移交王冠不就是“教育”侄儿:关东已属他慕容垂,让慕容冲自求多福,不必东顾么?!但眼见满朝文武凡是慕容氏子弟无不恻然唏嘘,倒是不得不佩服慕容垂的攻心之策,他也说不出什么泼冷水的话来,心想这冯跋也的确擅找时机且伶牙俐齿。
然则就在此时,慕容宝便又硬挺挺地发话了:“皇上若还看的过眼,便可知我国之诚心,总可答应前请了吧?”这一句话便使冯跋辛苦扭转过来局面再次转僵,不少燕臣心中都暗自嘀咕:这慕容宝再不济也是一国太子,怎连起码的外交辞令都不知,当真不怕西燕皇帝龙颜大怒么!
任臻的“龙颜”果然闻言一凝,却出乎意料地不曾动怒,只是抬眼环视全场淡淡地道:“众卿以为如何?”皇帝将球踢了出来,群臣却没一个敢率先开口的——虽是自家皇帝有言在先,但以慕容冲的性子,慕容永专权他尚且难容,前番连降五级已是警告了,如今虽复了职,却削去其尚书令之位,并将他调离长安,驻守边陲,在黄河东岸带兵以峙姚秦。若在此时公然支持后燕太子的话想必日后更无甚好果子吃了。
任臻似早已料到,便点名道姓地问:“皇叔,您意下如何?”
坐于首位的慕容恒起身禀道:“皇上乾纲独断,一言九鼎,自有定夺,非臣等所能置喙。”
众人都在心中暗自叫好——这慕容恒能稳坐这朝中头一把交椅,不仅是因为辈分高资历老,还靠他够左右逢源,善体君心,能将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前番是慕容冲为了拖延敷衍刁难后燕要太子亲自来迎,如今慕容垂舍得放太子来长安了,慕容冲若食言,那西燕朝廷不是丢了个大脸面?即便慕容冲执意不肯遂了慕容垂的心,拒绝出借神主牌,也不过是“乾纲独断、自有定夺”,理固宜然耳。
任臻呵呵一笑:“既然要朕心独断,那便容朕再细想想。今夜豪宴既是为后燕太子接风洗尘,便只谈风月,暂押此事吧——”
慕容宝等人见慕容冲使出拖字诀,脸色都是微变,慕容宝还欲发话,冯跋怕再闹僵了两国关系,忙抢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深做一揖道:“谨遵圣命。”
到月上中天方才歌散舞歇,慕容宝喝地酩酊大醉,被自己的侍卫左右搀扶进了车驾直到宫外驿馆。冯跋则滴酒未沾一直冷着张脸跟随在后,待无外人后才忍不住出声埋怨:“太子殿下怎可一再激怒慕容冲——他素来貌美心毒,岂是个好相与的?莫看他今日不发作,回头恨从心起,大有可能杀了河间王泄愤!”
慕容宝直着眼睛大着舌头叫道:“慕容冲算什么?打量孤不知道?昔年给人暖床的小白脸,如今一朝得势罢了!凭什么与我父皇百战皆胜的丰功伟绩相提并论——” 冯跋唬地魂飞魄散,忙一把掩住慕容宝的嘴:“殿下慎言,这还是在长安城中,须防隔墙有耳!”慕容宝一掌拍开他,踉踉跄跄地指着他道:“你方才在殿上对慕容冲卑躬屈膝,孤还未怪罪你有辱国体!孤向他索要神主牌有何不对!他自己早就应承在先,难道可以出尔反尔?!”
冯跋急了:“皇上的真意乃是命我等营救河间王——据密报拓跋珪已将王爷秘密送到长安,却至今不见拓跋珪,而我们也还查不出慕容冲究竟将人藏在何处,所以这时候万不可与慕容冲撕破了脸面!”
慕容宝听地火起,借酒撒泼竟公然抬脚踹了冯跋一记,自己则摇晃着向后瘫倒在床,尤指鼻斥道:“滚出去!孤一见你这反复小人就生气!”
那慕容宝次日醒转,只觉得宿醉之后头痛欲裂,勉强睁眼,却见自己床前站着株迎风摇摆的多瓣菊,正冲他笑展了一脸的深褶。他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起身子,扶着头瞪向那着内侍服侍的之人:“你是何人?!”
内侍总管忙点头哈腰地谄笑道:“我们皇上听闻昨夜太子殿下喝高了,回来与冯将军偶有争执口角,还踢伤了冯将军,实在关切万分,特命奴婢来给二位送化瘀活血丸与归神醒酒汤。”
慕容宝吓出了一身白毛汗,酒霎时全醒了——关上门之后的事,慕容冲怎全知道?那昨晚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怕也都被他听去了。
慕容宝越想越不安,草草洗漱过后便入宫以“道谢”之名求见任臻。
任臻在金华殿早已等着了,见了慕容宝却又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反先笑着赐坐,闲聊不多句又亲厚无比地叫着他的表字道:“道佑远道而来,不如朕领你参观一下未央宫景,以尽地主之谊?”慕容宝一直暗自不安,却完全没有想到会忽然有这么一出——自己这挂名“堂弟”简直不按牌理出牌怪到了极致!但却不敢,也找不出什么借口来拒绝,只得客随主便。
任臻不摆仪仗,只叫了几个内侍宫人跟着,便饶有兴致地出门游园去了。一路指点解说何处是宣室殿承明殿金华殿云云,那未央宫本就占地广袤,经过数年修复,已多少恢复汉时规模,加之时值仲春,慕容宝又是层层叠叠地穿正式朝服来面圣,不久便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任臻忙善解人意地适时开口:“太子可要暂歇片刻?”慕容宝忙不迭点头,二人遂于武台暂作休息。武台乃前殿最高的一处宫室,因未央宫建于龙首山上,整座宫殿的殿基甚至高于长安城,此时俯瞰重重宫阙,煌煌长安,别有一番开阔壮丽之感。
任臻导游附身似地又拉起屁股刚刚及椅还来不及喘口气喝口茶的慕容宝走到前面的敞台上,邀他共赏美景。
慕容宝累地话都不想说了,任臻携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脸上还挂着职业笑容,却是话锋一转,低声道:“ 太子屡次在殿上公然激怒朕,又借酒装疯侮辱朕甚至踢伤冯跋,只怕并非为了神主牌位,而是有意为之吧?”
慕容宝瞠目结舌,完全不知慕容冲怎么跟变脸似地,好容易反应过来,他一摆手道:“孤昨日的确是喝多了,出言不逊,还请皇上见谅。”
任臻打断他的话,冷道:“太子不必再装傻了!你若当真愚笨,慕容垂膝下十来个儿子各个如狼似虎,就算你的亡母是大段后,怕也轮不到你当太子!”他转脸看向他,目露精光地道:“你刚刚出使长安,你父皇便在中山立你不过十岁的儿子慕容盛为皇太孙,甚至派心腹冯跋来做你的左右手,太子岂会不知你父皇的真意?——是为警告更为威胁,即便你身处险境甚至无法回到中山,也有慕容盛可继任,这一切全是为了让你全力营救被俘的河间王慕容熙——是也不是?”
慕容宝咬牙道:“不是!我父皇立盛儿为皇太孙是为嘉奖东宫——”任臻冷笑道:“此处居高,人不过你我,话不过四耳,太子还要欺瞒朕?那就莫怪朕不肯助你!”
慕容宝心中一颤,久不能言。任臻逼近一步,附耳低声道:“太子殿下屡次相激是想朕一怒之下杀了慕容熙,这样你也不怕回去难以交差了——是也不是?”慕容宝心底防线彻底崩塌,犹豫片刻终于恨声承认道:“请皇上助孤一臂之力,暗中。。。除去慕容熙!”
任臻挑了挑眉:“他是你弟弟,为何非置他于死地?”
“弟弟?慕容熙自恃是小段后的嫡幼子从小顽劣骄纵目中无人,父皇日渐年暮,迟早被那娘俩蛊惑动摇,忘记当年对我母后之誓!现在为了救他个自作主张自寻死路的王爷居然让堂堂一国太子以身犯险!孤自然恨不得他立即就死!”慕容宝声音不大,却是脸色狰狞,让人听地不寒而栗。
挑高悬空的露天敞台之下的阴影中隐着两道人影,拓跋珪松开捂着慕容熙嘴的右手,看着他泪流满面淡淡地道:“皇家兄弟,自古如是。”
任臻估摸拓跋珪已携人离去,话锋一转,又带出些许不怀好意的凌厉,“只是朕若当真助你,只怕难免激怒慕容垂,若引得两国交兵,实非朕之所愿。”慕容永愣了一愣,便低声道:“现在外界尚无人知慕容熙身份,若是寻个由头将个混入未央宫的无名‘奸细’除去,就算我父皇也是无可奈何。”
“难怪太子殿下此前一直对慕容熙的身份守口如瓶,原来早有预谋。”任臻点了点头赞叹似地道,“可是朕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父皇为了救你弟弟尚且有丰厚的交换条件,那么若朕肯助你,你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慕容宝沉默须臾,忽然坚定道:“父皇不外乎许以金帛外加与姚秦断交,而孤。。。孤若来日登基,愿,愿割让蒲坂,还都邺城,以臣礼侍奉贵国!”
任臻闻言,淡淡一笑,却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再次亲热地携起慕容宝的手,转过身去步下台阶:“高处风大,朕吹地都有些头疼,你我还是回宫再叙吧。”
入夜,拓跋珪回到金华殿向任臻复命。
任臻打发了慕容宝,也才刚刚歇下,正由人伺候着盥洗更衣,扭头见到拓跋珪这么迟进来也并不意外——他本就赐了他不须通报直接上殿的特权。一旁的内侍总管忙凑趣地笑道:“今夜焚的香还是当年将军还在宫中伺候皇上之时亲自选定备足了的,说皇上不爱合欢、龙涎诸香,独爱这清淡香气,可助入眠,离任之时还再三嘱咐奴婢好生拿捏着分量用上呢~”众人皆合口称赞。
任臻浅笑着碰过一旁的茶喝了半盏,不经意地瞟了众人一眼——拓跋珪跟着任臻数年之久,知道他素来在这一方面谨慎小心,察言观色间便知其多疑他结交内宫,连忙出言打岔道:“皇上命末将办的事已经妥当了。”
任臻果然转移了心思,随手挥退了众人:“慕容熙现在定然对他哥哥恨之入骨了?”
拓跋珪道:“他也猜出慕容宝至今不肯公开他的身份是为了在异国不声不响地弄死他,如今正惶恐的很。”顿了一顿,他看向任臻,“皇上。。。可要留他性命?”
“杀他做甚?为慕容宝作嫁衣裳?当然是要借着他让后燕父子不和祸起萧墙。”任臻散下长发,站起身来,冷笑一声,“什么来日登基,臣礼侍奉——整个关东迟早都会是我的,我要慕容宝这么个臣子做什么!”
宫灯随风摇曳,揉散一地昏黄,拓跋珪在这暧昧不明的灯光下着迷地盯着他,直到任臻的视线调转回来,他才避开了目光,熟门熟路地开了龛笼,取出一件缀毛锦袍披到任臻肩上,柔声道:“虽已入春日久,夜来却还是风寒,方才又饮多看酒,多少加些衣。”任臻一屁股坐上龙床,看他又起身拢上敞窗,遂用力地嗅了嗅他本早已习惯的一室幽香——这一两年来他一直在外奔波,虽说不上餐风宿露却也早忘了宫内的软玉温香锦衣玉食,如今再想起来,可不是件件桩桩都是拓跋珪亲手用心打点的?
任臻知道拓跋珪对他是真忠心,方才那点疑心便也烟消云散——拓跋珪出自内宫,与那些宦官交好也属平常。拓跋珪又回到龙床之前,单膝跪下,轻轻抬起任臻的小腿,要亲自为他脱靴。任臻无甚诚意地挣了挣,未果,便偏过头看向拓跋珪,轻笑道:“这么爱伺候人,改明儿也阉了你,进宫做个小黄门好了?”
任臻对自己人素来是荤素不忌地爱开玩笑——当年杨定便受过不少,到头来早就油盐不进地处之泰然。拓跋珪闻言则眸色一暗,一双手拢住了任臻的赤足,抬头定定地望着他完美的侧脸,低声道:“我只伺候你一人。”
任臻一怔,不知怎的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他自觉是玩笑有些出了格,拓跋珪素来是个没嘴的葫芦,一肚子的城府心思,若觉得有伤自尊反倒不美。便轻声一咳,自顾自地笑道:“我可不敢让你伺候——朕的安东大将军岂是能安于宫闱的?将来打后燕,还要仰仗你呢。”
拓跋珪低下头:“末将愿为陛下死——”话未说完,手背上便挨了一掌,任臻指了指他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给我好好活着,别动不动就死不死的,非得武死战文死谏才是忠臣?”
他要他好好活着,却只是因为他是忠臣。
天知道他满腔雄心一身抱负,却独独缺个忠字!若非为他——若非为了他。。。
拓跋珪心中暗涛汹涌,带着点不明所以不可外道的伤感,面上却半点异色也没透露出来。或者说在萧关与任臻别后重逢的那一瞬间他真有一种全盘托出的冲动。然而一个又一个的人杰英雄挡在他面前提醒他,如今的他在任臻眼中,还什么也不是。
他一如当年在宫中那般陪坐在床侧,与他的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从两燕形势到姚秦残局甚至苻坚的“天王军”在姑臧的战况和对姚嵩近况的担心。因为他一直陪在他身边,什么都知道——任臻信任他,一如手足至亲——但也仅仅是手足至亲。
不知过了多久,任臻大字型地瘫在床上睡着了,拓跋珪方才撑着床沿站了起来,替皇帝张被之际,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具美轮美奂的龙床。当年他入秦宫为质之时,慕容冲已经离宫做了平阳太守,他并未亲见这传说中得天独厚的帝王专宠,但此刻看着满床的雕龙画凤、轻纱罗帐他便情难自禁地联想起二人纠缠其上香艳无比的场景,其中一人依旧是慕容冲的模样,然则那另外一人却陡然换成了——他自己!
他似被吓了一跳,不由地微微退后了半步,一颗心忽然砰砰地跳地剧烈,低头凝视着任臻的睡脸,他着魔似地伸手,轻轻拨开他披散的黑发,视线凝结在他因酣睡而微张的唇上。
拓跋珪缓缓地俯□去,几乎还有一寸就要触及对方,却还是犹豫僵持了片刻,此时任臻忽然打了个呼噜,微微地侧了侧头,拓跋珪立时惊醒,如遭电击般地弹起身子踉跄着连退数步——他不敢,他竟然连熟睡中的任臻都怕!
他怕一过此界,便将是万劫不复!
午夜时分慕容熙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一直沉浸在悲愤中寝食难安的慕容熙抬起头来,很是意外地看见了拓跋珪。他心底一颤,连忙起身:“拓跋珪你怎——?!”拓跋珪虎步行来,忽然攥住慕容熙的领子将其一把拎起,随即便是铺天盖地而落下的吻。
慕容熙如被猛虎扑食一般,在那火热的侵略气息中不由地暗生恐惧,他抬手推了推拓跋珪,对方却犹如铜墙铁壁纹丝不动,他急道:“放手!”回应他的是被一把凌空抱起,丢上床去。
拓跋珪立即俯身压上,血红的双目之中俱是□裸的欲望。
被这种目光死死盯着,仿佛普天之下唯有他是他的救赎,慕容熙不由地轻身颤栗,下一句的拒绝与反抗竟噎在喉中说不出口了。当拓跋珪略显野蛮地撕下他的衣襟,他的双手却也在同时环住了他宽阔而坚实的背肌——或许因为在这危机四伏而又全然陌生的异国他乡,拓跋珪于他而言,无疑如水中枯木。无形之中,此消彼长,慕容熙已是先输一城。
一时事毕,拓跋珪长吁一气,堪堪抽身而出,便又从背后沉重地压砸下来,汗水顺着他的发梢自眉间眼角淌下,有如热泪。慕容熙则被那最后拔出的诡异感觉弄地浑身轻颤,旋即又感道一股热液淅淅沥沥地从难以合拢的股间流出,他狠狠地皱了下眉,却又动弹不得,身上像被马践踏而过一般,几乎是动一下就疼到抽气,只能乏力地俯趴在拓跋珪怀中——他也不明白,这拓跋珪一点儿技巧都无,毫不体贴只会一味使力,宛如野兽蛮牛一般,怎么自己阅尽名花,要什么样的情人没有,偏就愿意一次次地着他的道?
拓跋珪略带疲惫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慕容宝得逞。”
慕容熙愣了愣,旋即意识到是说慕容宝欲借刀杀人之事,不知怎地便薄怒道:“你。。。你以为我是为了保命才与你——”
拓跋珪迟疑片刻,还是安抚性地吻了吻他的耳垂:“我只是不愿你死在亲哥哥手下。”顿了顿他微一眯眼,危险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慕容熙一怔,转过头看他:“你的意思是。。。”
拓跋珪出手顺着他如瀑的长发抚向他的侧脸,仿佛掌下之人不过是他身边稚小无害的宠物:“我可帮你。。。对付慕容宝。”
作者有话要说:昨儿网挂了~~所以今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