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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夕阳折射在谢玄身上,玉树依旧临风,却带着一身的血色杀戮,一派的冷峻绝情,仿佛战神下凡、修罗转世。任臻看着他泛着森冷战意的眸子,四目相对间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待收拾残局完毕已是数天之后了。谢玄、任臻救驾有功,自然予以嘉奖,封赏无数——这让任臻有些后悔,以他的身份低调都来不及,自然不想出这风头徒惹生疑,只是当时情势危急,眼看那眼睛长头上的傲娇公子就要血溅五步,还来不及在脑子里再三思量他就已经本能地从上去了。
幸而司马元显因此次组织失误而大为光火,忙着善后清算,一时无暇顾及其他:这次的大风波,使得在场的不少显官贵宦都受惊不少,更有奔逃之际因长袍广袖行动不便而跌倒受伤的,就连后燕使臣封懿都在人群中不慎受伤,折了踝骨,如今动弹不得地在驿馆中养伤。东晋朝廷自然遣人探望,研医施药不提,驿馆中一时访客不绝。
任臻来地不早不晚,意思意思地也带了点探病的“薄礼”,侍卫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却告诉他“封大人不便见客”。任臻转而要拜会慕容熙,依旧还是“不便见客”。
是不便见客,还是不便见我?任臻点了点头,立即退下,绕到侧边,避开侍卫,翻墙而入。
府里的下人却当真是络绎来往,一片繁忙,似在打点行装。任臻随手制住了一名落单的仆从,问出慕容熙的住处,推门而入。
慕容熙披了身敞怀的月白外衫靠在榻上,抬眼见了不请自来的任臻却也不惊诧,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任大人若来探病,怕是走错了房间。”
“熙王爷不是也恰在此时生了场病么?”任臻稳步走到他面前,俯低身子,看着他的双眼道,“是你下的手。”
慕容熙不解地抬头:“什么?”
“除了你旁人没有动机。”任臻懒得与他废话:“猎熊那日只有你一人不在现场,而封懿因此受伤,听说你已去信中山,让你父皇让‘受伤、受惊”的封懿先行返回后燕,你拔了这眼中钉,在此处便无人制肘了。”
慕容熙抬腿下榻,冷笑道:“我有这么大能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你能耐不大却挺能闹腾。”任臻岂肯就此放过他,“只要把那日的武器换过淬了特殊毒药的,刀砍剑伤之下激地那黑熊的狂性大发,便能成为你伤人的武器,届时我们这一干人便首当其冲——你不仅想要顺手除去封懿,只怕主要目标还是在下吧?”
“证据呢?”慕容熙凝着脸转向他,“这里不是长安,您的金口玉言做不得主。”
任臻拧起浓眉——他事后去调查过现场,所有的证据却全都已经销毁了,气地暗中大骂司马元显,只是慕容熙如何胆敢如此笃定?只怕司马元显的王府里亦有此人安插下的内线。想到此处他不由肃容道:“慕容熙,你当真把那夜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么——再有下次,我定要你的命!”
慕容熙像听到一个笑话般笑出声来,半晌后忽然正色道:“你这般气急败坏,可是因为猎熊之时,谢都督险些当场殒命?”
任臻猛地被噎了一下,随即冷声道:“谢玄与此事无关!”
“那与谁有关?”慕容熙面上虽在笑,眼中却满是阴狠之色,“是阳平关枕戈待旦的慕容永还是长安城运筹帷幄的姚子峻还是姑臧城长伴黄沙的苻大帝还是敕勒川苦寒终年的拓跋珪!慕容冲,左拥右抱,你才是真帝王啊。”
话音未落,他便被狠狠地一把掐住了咽喉,任臻仿佛被他戳破了最不愿告诸于人的阴私秘密,他咬牙切齿地道:“慕容熙,你真的想死么!”
随着劲力陡然加大,慕容熙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也胀地发紫,尤断断续续地道:“陛下,您要在。。。此时此地杀我?”
任臻胸膛上下起伏,显是气地狠了,良久才颤抖着松开手,将慕容熙猛地甩上榻去——他知道自己因为慕容熙的一句话而方寸大乱地失了态,实为不智。
慕容熙挣扎地爬起身来,脸上却没有一点狼狈之色:“陛下,请克制啊。”
任臻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动不了他,但方才是真对这从为被他放在眼里的男子起了杀心。
待人走后慕容熙方才勾起唇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多留您这小半个时辰总算不虚此行吧——殿下?”
帐幔后的暗门打开,司马元显寒着张脸走了出来。
任臻能察觉到武器有异,司马元显自然也可,所以他早一步搜集了证据来兴师问罪,却不料能见到这么一场出乎意料的大逆转。而慕容熙故意激任臻,不,是慕容冲发怒,来引诱他自己承认身份,也是个狠角色——他将目光凝结在慕容熙苍白的脸上:“慕容熙,你毕竟坏我好事,就不惧我找你算账么?”
“大王要算账的应该是任臻与谢玄吧?任臻在猎熊场上与谢玄联手可算是大出风头,哪里似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三品文官?而谢玄与其早就相知相识默契十足,却佯装争锋相对,难道不是另有所图?”慕容熙倚在榻边,好整以暇地道,“更何况大王若此前全无疑心,又怎会真听我的,留下看这出好戏?”
司马元显面色阴冷,沉默不语,听慕容熙又轻声续道:“若没我这一闹,只怕大王还被蒙在鼓里,待到有朝一日,人财两失,我替殿下不值啊。”
军国大事他或许不懂,但爱恨情仇人心私弊他却能算计。司马元显果然忍不住利剑一般地瞪了过来:“。。。你如此苦心安排,就为了让我弃西燕而与你们后燕结盟?”
“当然——”当然不,他要的是那个人的命!但他永远不会同司马元显说实话。慕容熙勾起唇角:“只要东晋龙椅上坐着的是司马氏,我父皇不会在意他究竟是不是个傻子。殿下,这还不够?”
司马元显瞥了他一眼,却是一摇头:“征西在即,我要西燕的支持,要慕容永挥师入关,与晋军会师成都城!”那便万万不能与任臻撕破脸,而那个人。。。再重要,也比不上他的宏图霸业江山御座。
“殿下难道甘心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慕容熙掩嘴一笑,忽然凑上去趴在他的肩膀上,耳语道:“我教殿下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江山美人便可兼得。”
司马元显心中一动,不由地低头急道:“说。”
“殿下西征大计可以继续进行,只须召回一人,好生利用。。。”剩下的话愈加小声,慢慢地湮没在慕容熙的唇齿之间——司马元显还是太过少不更事了,野心勃勃又如何?沉不住气也狠不下心,这世上永无两全其美的方法。
于此同时,乌衣巷的谢府依旧灯火通明,谢玄的几个心腹爱将皆聚在一处——征西军统帅已定了是司马尚之,朱龄石与刘敬宣并为副帅,这个结果已在谢玄的意料之内了。他将一只锦囊交给朱龄石:“作为前锋营,你出征在即,万事定要小心忍让,莫要与谯王争执。”
朱龄石起身接过,见锦囊上书“至白帝城乃开”,不由有些纳闷——有甚吩咐,此时当面说不得么?还须如此神秘其事?但他与绝大部分的北府军将士一样,对谢玄敬若神明,言听计从,当下便抱拳答应下来。
又有一将不满道:“既然朝廷已决意与西燕结盟,为何那西燕上将慕容永不肯同时发兵,非要我们过了白帝城,才肯入关夹攻!”
其实也不能怪燕军不见兔子不撒鹰——过去东晋不是没进行过西征,却因川蜀一带水系复杂,易守难攻,无不铩羽而归,只能与之相持于荆州。自己三年前一复都督之位,自己屯军练兵于石头城之外,立即派自己的堂弟谢琰前往荆州训练水师——当时总有人以为他是为了揽权夺势而要抢将荆州亦划入谢家的势力范围,殊不知他早起了收复四川之心——谁料如今一场辛苦,倒全是为了成全司马元显之功。
谢玄无声地叹了口气,又不期然想起在秣陵助他一臂,并肩作战的男子。若非敌,何苦总是这般步步对立时时算计;若为敌,又何苦总是手下留情甚至屡屡相救?他如此,他亦如此,为何总不能如往常一般杀伐决断痛定思痛。
谢玄这点心结这些天来一直萦绕不解,直到会议开完,诸将散去,唯有刘裕去而复返他才回过神来,展眉看向他:“有事?”见他无语,便了然地一点头:“可是为了这次西征舍你不用,而以伯儿为将?让你留守石头城军营,是要别有重用——若不出所料,东线只怕在不久之后便会立起争端,你要立功,不必赶在这风口浪尖。”
其实谢玄心底清楚的很,比起朱龄石的忠勇堪用,刘裕有勇有谋,又精于权术,若加以琢磨,不止是将才更是帅才——他的私心,不想让这把双刃剑太早就过于锋芒毕露。
“是。。。”刘裕忙应了,又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将盘旋在脑海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都督,为何不说?”
谢玄看了他一眼:“说甚?”
刘裕忍不住起身道:“那个人是燕国皇帝慕容冲!都督,他竟然有胆乔装潜入建康,实在欺人太甚!”
刘裕在宜阳战场上曾近距离地见过燕帝,又是如此精明强悍的人,此次识破任臻的伪装也不稀奇。谢玄慢悠悠地道:“然后呢?告诉司马元显,抓捕他?软禁他?以他为人质要挟西燕割地赔款打进长安城去;还是干脆杀了他让慕容垂趁乱进攻关中统一中原?”
刘裕语塞——皇帝离京数月,西燕上下秩序井然分毫未乱,说明内部团结乃是铁板一块。反观东晋此时的国力民心,都是只求自保,倾国之力能统一西南就不错了,北伐诸事伤筋动骨,靡费巨大,喊喊口号罢了,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而白便宜慕容垂统一中原更是下策,因为他下一步必然便是挥师渡江攻打东晋。
“两燕迟早一战,而我们要做的能做的,就是趁他们鹬蚌相争之时尽可能多争得一些国家利益。”谢玄苦笑了一下,“寄奴,国事不比战场,不能只论胜负输赢。”
任臻回府之时余怒未消,神色铁青,兀烈跟着这位主儿有念头了,一见情况不对,半句废话也不敢啰嗦,直接转移话题,将长安来的信使领到任臻面前:“皇上,姚大人的人刚刚到了。”
提到姚嵩,任臻沉郁的面色才稍有回转,接过那信拆开火漆,便见其中掉出一枚梅花金扣来,因为年岁久远兼时常摩梭,表面上已被磨去了一层光华——这还是十年前他送他的。任臻执起那小金扣拢进手心里,就如拢住了姚嵩纤白冰冷的手指,笑意不知不觉地染上了眼角:这小狐狸独守长安好几个月,怕是早熬不住,想他了,偏又不好意思说呢,这才千里迢迢托物寄情,整这么儿女情长的一出催他速回。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当场晴转多云来了一出大变脸,嘴里不说,都在心中暗自佩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姚嵩来——瞧人家这本事,怪道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尚书令呢。
任臻还在傻笑,猛地忆起旁人还在等他的下文,便咳了一声,恢复常态,将其余内容一目十行地草草看毕——国事托付姚嵩,他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将信在烛火上炬了,他盯着那寸寸成灰的信,忽然问道:“北边可有异动?”
所谓北边者,指的便是年前“奉命”驻守敕勒川防备后燕的拓跋珪。那人忙禀道:“一直招兵买马,积极备战,暂无异动。”只是他这一年来的不断扩张,使他的兵力已达十万之众,隐与西燕、后燕实力相当,三足鼎立,幸而对名义上的“宗主国”西燕还是执礼甚恭,半点不曾越界,倒是依照圣旨对后燕慕容垂磨刀霍霍,戒备森森,时刻准备在任臻一声令下后便与其开战。纵然如此,姚嵩还是命安远将军慕容钟带兵驻防关中以北,死盯着拓跋珪的梢。
任臻会有此问,自然是从慕容熙想到拓跋珪,不由又是一阵隐隐的心烦意燥:这慕容熙也是个貌美心毒之人,留他在此跟抱着个定时炸弹似地,迟早惹祸上身,可是要在建康城除去这祸根却也非易事,闹大了自己也摘不清关系。
明着不行那就来暗的——这些年慕容熙不仅没被他那太子哥哥弄死,反而能挤走慕容宝安插在他身边的老臣封懿,倒是比当年的轻狂要上道多了,这说明他这些年来在中山也应该培植起了自己的亲信势力,多半还是军中哪位实权人物。任臻定了定神,闭目一想,一个英武挺拔的身姿不期然跃入脑海——后燕中卫将军冯跋,据说后来官运亨通颇得慕容垂信赖重用,如今已被提拔进了他的嫡系之中。。。任臻霍然睁眼,当下抓过毛笔开始给姚嵩去信——慕容熙能指使得了人无非仰仗冯跋的影响,若能在中山整倒冯跋必能连累慕容熙失势。他三言两语地把这事吩咐了——姚嵩背地里玩这些手段可比他这外行纯熟的多。到最后他写道:完事即归,想了一想,又在署名处提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桃心,也不管人看懂看不懂,便小心翼翼地亲自封好了火漆,郑重其事地交给属下:“即刻乔装出城,按战报例驰送长安。”
任臻那边厢还在想法设法整垮慕容熙,这边厢东晋已正式发檄文讨伐“逆贼”谯纵,共发征西军三万,荆州水师一万,克日出兵。这是司马元显执政以来的头一场大战,于他而言,许胜不许败,粮草征集将帅人选皆要亲自把关掌控 ,一时之间建康城内车马如龙往来不绝一派备战繁忙的景象。
司马元显为了能尽快打下谯纵,自要拉拢屯兵阳平关的西燕,好让慕容永自汉中出兵,对成都方面来个两面夹击,因而格外看中任臻,不少军事议会都邀他参与,月前更以“保护外使”的名义撤换了后燕驿馆的守卫,许进不许出,盘查森严,那慕容熙等后燕官员形同软禁,以此来讨好西燕方面。
任臻岂不知司马元显种种作为皆因情势所迫有求于他——谯纵割据数年,倾国之力都在修缮当年刘备留在四川的军用工事,一条白帝城防线,精锐水军陈兵数万为防东晋西来;另一条则是剑阁雄关,阻隔的是北方的胡族铁骑。虽然西燕立国以来东征西讨,却从未对谯氏下过手,反而止兵阳平关,与谯纵的蜀国修和订约,这些年谯纵不惧东晋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西燕的暗中支持,所以剑阁一带并未设置多少兵马去防备西燕。但是群山峻岭间的剑阁险道,自古难于上青天,是个最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依照这天时地利若有人要从北往南进攻成都也实非易事。幸而慕容永也是个人精子,早打定了注意不见兔子不撒鹰,东晋不在两燕之间做个选择,没攻破谯纵的白帝城防线,他绝不与谯纵翻脸,出兵助晋。
所以任臻放心的很,他如今在司马元显等人眼中,只怕比那养在深宫的晋安帝还宝贝些。
今日司马元显复请任臻、兀烈出席议事,不料刚在王府门口下了车驾,迎面便闯出一个人来,险些撞了个正着。兀烈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猛地将人推了个趔趄,正要喝问任臻忙咳了一声——岂有一国正使跟个侍卫似的上蹿下跳,在外没得惹人疑窦。
那疾步莽撞的青年抬起头来,神色尤带怨愤,却连一句道歉都不曾说便匆匆离去——然则就那匆匆一眼,却教任臻整个人愣在原处。过了许久,他拍了拍额头,低声自问道:“他。。。他看着怎么像一个人?”
兀烈也张大了嘴,脱口而出:“活脱脱二十年前的苻天王啊!”
而后他赶紧掩口闭嘴却已经来不及了,任臻回过神来,双眼一亮:“。。。对啊,这大头的儿子,苻宏啊!”只是符宏较之苻坚,俊美或许有余,英武却逊之不少,也缺少那种渊峙岳临的高山气度。想当年慕容冲兵围长安,城破国灭,苻坚欲向陇西突围,临行前让麾下仅余的护龙卫精锐悉数保护太子符宏南投东晋,以求安身立命,保苻氏血脉留存于世。苻坚再世为人之后,前缘尽断,对这个留在东晋的儿子亦绝少提起,让任臻几乎都忘了苻坚和原配还有这么大的一儿子还流落江南。
嘴里泛起淡淡的酸意,任臻颇有些不是滋味地踏进王府,迎面碰见王国宝,便抬手一揖,随即笑嘻嘻地兜住他的肩:“不是要议事么,西征的诸位将军都来了,你倒出来躲懒?”
王国宝一撇嘴:“都还在厅里候着呢,殿下还在内室,估摸着还要等一会儿。”
任臻有些惊讶,司马元显虽然平常懒洋洋似地高高在上,但对西征之事还是颇为着紧,绝少如此怠慢:“殿下在见客?”
王国宝吃吃一笑,不把任臻当外人似地一把攥住他的肩,耳语道:“还真是在见客,不过把那‘客’给得罪了,刚刚才夺门而逃呢。”
任臻花花肠子天下第一,就怔了一瞬便回过味来了勉强一笑:“不会吧?方才出去不是清河县公苻宏么,司马郎君怎么会去得罪他?”
“你说怎么得罪?咱们王爷的爱好任兄又不是不知道,偏不爱馆里的小嫩茬儿,就喜欢英俊清高又比他年长点的真男人,那位正主儿位高权重难撕虏,自然柿子找软的捏。”
任臻心里顿时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再也装不下去了:“那符宏——那可是有爵之人!”司马元显也忒色胆包天了!
王国宝一撇嘴:“他从前还是前秦帝国的太子呢,好不容易才逃到建康,先帝在谢安的建议下赏了个虚职,算的上甚么?如今他老子也不管他了,他在咱这还不如一个质子地位高。本来么,他一直远在江州将养着也就罢了,偏偏这次西征谯纵,他也想随军出战,立下战功,这才进京主动请缨,谁知,便撞进咱们大王眼里了。。。”
任臻愣在原处,五味陈杂:他知道苻坚不是真地不管儿子了,只是符宏素来心软性弱,喜好诗书,守成或许可以,却绝不是个能马上得天下的英主,当年苻坚急于在自己在位时便一统天下,挥师南进也是为此,可惜最终因谢玄而兵败淝水,回首百年。而今他连自己的江山帝位都已视若云烟,对于符宏也只望他能在江南这礼乐人文之乡衣食无忧地安享余生,而不欲他再卷入腥风血雨、杀伐阴谋之中。
一想到远在陇西边陲的苻坚,任臻心底不由微微一痛,大头为他付出太多,皇图霸业江山御座皆弃若敝履,他怎能对符宏之事袖手旁观,视若无睹?
从此之后任臻心里便沉沉地压上了这一件事儿,每每见到司马元显都恨不得跳起来刮上几巴,而就在大军开拔前的最后一场军事会议上,他再次遇见了清河县公符宏。当时与会的几乎囊括了东晋高层的所有文臣武将,不说司马尚之、朱龄石等西征将领悉数在场,就连谢玄都难得移驾到了西王府。商量了几句粮草筹备,水陆调配的问题,任臻皆是心不在焉地草草应付,一双眼几乎没离开过甘陪末座的符宏。谢玄则端起案上清茶抿了一口,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眉间随之微微一蹙。
到最后,司马元显公布了出征将士名单,符宏的神色随之而愈加阴霾,到最后确定无名,他右手成拳一紧,险些捏碎了案角——像他这般的“降臣”,果然就永远低人一等,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好容易待到散会,有任务在身的自然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任臻却有意无意地裹在人群中走在最后,心里寻思着要如何与符宏搭上话。谁知还不等他找到机会,王国宝便先叫住了符宏:“苻大人留步,大王尚且有重任托付给大人。”
符宏停住脚步,却是面带疑惧地道:“可方才名单上并无在下——”
“那是出征的将士名单,可还有留守建康,押运粮草的重责未曾分配啊。”
符宏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跟人走了。
任臻差点开骂了——自古征战,最重粮道,哪个人会脑子有坑让个别国降臣做这么重要的工作?都捏自己亲信手里呢,这话也信!
任臻自然不可能一走了之,但也不能就这么冲回去把人截住——他一个燕人,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管东晋朝内的事儿?贸然出头只会增加司马元显的怀疑与戒心罢了。
他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步,一咬牙还是转过身去,没走几步便被挡住了去路。
谢玄袖着双手,面无表情地道:“任大人这是准备上哪儿?”
任臻心里有事,这回真没空和谢玄斗嘴,伸手一拦道:“在下找王爷有要事相谈!”
谢玄却纹丝不动,一挑眉道:“。。。你与符宏是旧相识?”没道理啊,这符宏八年前逃到建康,为东晋所接纳后一直被安置在江州,绝少入京,更遑论放他回到中原,这二人如何也有瓜葛?
任臻一抬头,便迎见谢玄眼中怀疑探究和玩味的复杂目光,想起旧日二人观念间的种种冲突矛盾,登时暗怒火起,冷声道:“哈,谢都督大可以为我任某人色心大起,又看上了符宏呗!”
谢玄一愣——他还真没那意思,谁知瞥见任臻厌烦的眼神,心里亦有些来气,便嘲道:“知道任大人素来风流不忌多多益善,却也不看看场合时间?”
任臻气地够呛,却也懒得和他废话,应也不应,拔腿就走。
整座西王府任臻都是常来常往轻车熟路的,没一会儿就摸进了司马元显的内苑,四下一探——得,还议粮草呢,张法顺王国宝两大心腹一发不在,连奴仆都给远远地遣开,依任臻上辈子猎艳经验来说,这就是绝好的月黑风高杀人夜啊!耳中忽然听见室内一声脆响,他忙一箭步窜到墙根下,只听里面符宏的声音响起:“殿下叫下官前来既不为粮草押运之事,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司马元显的语气还是如任臻熟悉的那样懒散轻飘而不屑一顾:“符宏,运粮官算甚要职?依你的出身,做乌衣营统领都绰绰有余,你若愿意,从此皇室近臣,常伴左右,也不辜负你昔日的地位和如今的抱负吧。”
这话警告威胁嘲讽揶揄兼而有之,符宏被臊地无地自容,面红耳赤,竟嗫嚅不能驳一言。任臻听不下去了,不管不顾地卷起袖子准备硬闯,却冷不防被人一拉,他回过头,略带诧异地瞪向去而复返的谢玄,悄声低喝:“你跟着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