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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陛下小心!”奚斤拨马上前,抡起马刀扫落袭向拓跋珪背心的一簇箭矢,“高车兵太多了,殿后的和拔只怕顶不住了!”高车骑兵战力无双,一旦被他们撵上了,诱敌变成被围,后果不堪设想。
拓跋珪亲率五千骑兵奔袭雁门,果然吸引了高车单于斛律光全部的注意力,在大肆劫掠之后果然冲出了雁门关想要利用优势兵力围剿拓跋珪所部——拓跋珪是北中国最璀璨的新星,是大草原最传奇的英雄,莫说背后支持高车此番大规模对魏作战、一直在祁连山北蠢蠢欲动几欲南下的柔然汗国想要他的命,就是斛律光自己也迫切地想战胜天下闻名的拓跋珪,亲手割下他的头颅挂在王庭桅杆之上来诏告世人他的勇猛武功!
拓跋珪将头盔摘下挂在马缨上,一头粘腻着血汗的泼墨长发倾泻而下,神色冷峻:“我军兵少,不能被他们撕出一条口子再分割围剿!”他抬起手奋力一扬:“举纛!中军向此靠拢!”此举意在缓解户郎将和拔所受的压力,却也更加提醒了高车追兵拓跋珪的御驾所在。
果然,高车骑兵被转移了注意力,蜂拥蚁聚地朝此冲来,鸣镝所响之处,拓跋珪身边箭矢如蝗,险象环生,但那玄金色的魏帝飞龙大纛依旧高高举起,猎猎飘扬。
奚斤在旁看地心惊胆战,生怕哪只不长眼的箭就真地射中拓跋珪,那他也可以横刀一抹不用活了。又急又惧,不由苦着张脸道:“我们已经进入卧虎涧地界了,为何接应的援军还没出现?!”
他们现在还能占得些许先机,跑在高车人前面是因为魏军把辎重全给丢了,皮甲轻骑自然跑地比高车重骑来的快,然而一旦进入山地丘陵地带,他们的速度优势将会逐渐丧失,换而言之,若任部的伏兵如先前的莫题一样没有及时出现,那他们被斛律光的大军包围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拓跋珪双唇紧抿,目光坚毅,信手一摆——意即稍安勿躁。
然而羽骑飞驰,急如星火,当拓跋珪纵马踏上卧虎涧干涸的河床,蓦然回首之时,萧瑟秋山间高车骑兵已经尾随而至、短兵相接了。
奚斤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急道:“和拔部顶不住了已经开始后撤,陛下,现在我们怎么办?!”
拓跋珪扬鞭一指:“继续前行,入涧!”
奚斤一愣,卧虎涧虽已枯水,然地势陡狭,碎石遍地,并不适合骑兵腾挪作战,而他们的队伍也会被迫拉长,万一被高车人拦腰斩断则势必危矣!
可追兵迫在眉睫、情势刻不容缓,拓跋珪下令全军入涧——拓跋珪此次带的五千精兵人数虽少却俱是万里挑一的忠勇亲兵,纵是敌情如火就在身后,队形也依旧不乱。
于是狭长的卧虎涧里,一时之间除了魏军马蹄纷踏之声外,一路行来只有两边的枯树被秋风吹刮作响的声音。
拓跋珪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身后喊杀鼓噪声却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奚斤急了,不管不顾地拉住了拓跋珪的辔头:“陛下!”他打心眼里就不信任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将军,也万不能理解一向英明神武的拓跋珪为何甘冒巨险,将如此重要的战略布局的杀着交给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人。
拓跋珪扫了他一眼,阴冷的眼神教人禁不住浑身一颤:“继续前进。”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走下去——万一任臻的军队没有如约前来策应。。。万一任臻已经离开了魏国。。。万一。。。
拓跋珪狠狠地一闭眼,再睁开,他便又是威严凛然不动如山的魏国皇帝了。他既然选择了赌这一把,就不该后悔,不能后悔。
魏军在指挥有度之下快而不乱地系数跃过了卧虎涧,实则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地死紧,每一个步伐都沉如千钧,全靠着拓跋珪平素威信在弹压支撑着三军上下——因为那高车重骑因地形之故稍稍阻滞了前进的步伐,然而一直如影随形渐行渐近,犹如一头咆哮欲出的猛兽,下一瞬间便能跃出山涧、吞噬全军——而事先说好的援军,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拓跋珪矗立在马背上一直沉默,直到奚斤焦急地又催道:“陛下!一旦高车骑兵全数冲了出来,咱们奔袭千里人困马疲已是万不能再与他们打持久消耗战了!”拓跋珪缓缓抬眼,扫了他烟熏火燎的脸一眼,最终还是扭头号令军队散形转向,张弓搭箭准备决战——事到如今,唯有趁高车骑兵还堵在涧中,不能摆开阵势对魏军发动冲撞攻势之前,利用有利地形抢占先机、击其半渡。
一旦高车骑兵冒头就箭阵齐发,为魏军主力转移脱身赢得最后的一点时间。这是唯一的生机——却绝非胜机。
拓跋珪虎步中原,堪称所向披靡含有敌手,从来没将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高车族放在眼中,谁知一步失机,步步皆殇,如今正是敌我悬殊,攻守异形!——北魏太祖开国以来御驾亲征的第一场败战,源自于他自己的判断失误。
“陛下!请先行撤离!末将等必会拼死拖住高车骑兵!”
“陛下!待撤回平城,来日方长!”
来日对他而言,这一败之后,还有来日。。。?拓跋珪的脑子里瞬间乱糟糟的,他想到了暗中的阴谋,想到了将来的争斗,也想到了曾与他许诺不见不散的那个人。。。西风呜咽中,拓跋珪被众将强行推扶上马,他在马上展目回眺——残阳如血,群山如墨,苍茫天地之间除了陡然从红树林梢惊起的一群飞鸟凄鸣着盘旋掠去之外,俱是一片死一般的宁静,而再没有旁的声响。
拓跋珪猛地勒转马头——飞鸟不落,林中藏人!他怎么就忽略了呢?眼前这片广袤的红树林正可藏兵上万啊!
就在此时,一派肃杀的战场上忽然传来了成群绵羊的叫声。
拓跋珪愣了一下,定睛远望,果见有上千头白羊被驱赶着径直朝此而来。他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立即命令道:“全军先暂退百步,不准放箭,静观其变!”
打头阵的高车骑兵冲出涧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成千上万的肥美羔羊,初始的诧异过后他们都兴奋地叫嚣着跳下马来,四处抓捕受惊之后咩咩乱跑的肥羊。
高车王庭远在北海之滨,一过七月便是冰天雪地一派贫瘠,男人们上马作战纵横肆虐甚至马革裹尸而还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部族与生存去掠夺尽可能多的资源——见到这一大群牧羊,谁还能定的下心视而不见?前面的高车人为了哄抢而拥堵于涧口,夹在中间的军队进退不能开始骚动,后队不明所以还是遵循军令向前直冲,建制随之大乱。
一时之间,马嘶羊惊人叫骂,一派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连树梢间的一叶枯黄都被震地摇摇欲坠,委委飘落的瞬间,整个红树林忽然随之一颤,下一瞬间,早已埋伏的魏军骑兵从隐蔽的林间排山倒海般地疾冲而来!
为首之将银甲白马,睚眦覆面,难见真容却依旧威仪夺目、风姿迫人——正是在此地埋伏已久的任臻。
“援军到了!”魏军之中赫然爆发出一阵阵有如雷鸣一般的惊喜声,拓跋珪亦随之心神一荡,旋即执鞭策马奔回阵中,亲临指挥:“中军变阵,配合反击!”
任臻率近万轻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乱如沸粥的高车骑兵彻底断成两截,来回冲杀、狼奔冢突,忙着追逐牧羊高车男人们来不及上马,就被砍翻践踏,血肉横飞之间死者不计其数。“不要恋战!封锁出口!”任臻纵马冲在头里,如鱼得水、手起刀落,硬生生地朝内冲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此刻,杀声震耳血色盈目的那一瞬,他才感觉到了自己久违的鲜活的生命与激情——或许他们说的对,他天生就是该在沙场中重生。
他在滚滚烟尘中带头驰向了涧口,迅速占据了涧口的有利地形,组织紧随而上的骑兵精骑对还未及出谷尚有战力的高车主力部队进行截击。
任臻紧缩包围圈与高车人拼死混战之际,拓跋珪已反应极快地将本部骑兵随后压上,分散成半月形清扫任臻背后的残敌,并将整个厮杀激烈的战场环控起来,引箭结阵,以优势弓弩阻杀从包围圈逃出的漏网之敌。
马蹄践踏、箭矢助攻之下,铁网阵阵箍紧,此阵双环紧扣内外呼应,所过之处,连人带畜皆化为模糊血肉,大规模的杀伤之下,局面开始一边倒地倾向魏军——双方默契无间,这个战术像是已经配合过了无数次一般熟稔。
这还是他与他阔别十二年之后第一次同临沙场、并肩而战,不再敌对,不再憎恨,不再算计,而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彼此。
高车单于斛律光也是戎马一生的悍将,知道自己这回是着了道,若不突破眼前这道封锁,莫说是再次于战场上输给了拓跋魏国,甚至连自己的一条性命都要交待在这,自然也是发狠拼命地意欲突围,高车重骑一次又一次地轮番发动自杀式的冲撞攻击。
一时之间,喊杀震天,颦鼓动地,群山阔土随之而撼!
拓跋珪与当年的任臻最大不同便是从不恋战,任臻每凡亲征,动辄轻出、身先士卒,总是要痛痛快快地一决胜负,故可以激励士气军心,却也因此而被拓跋珪所利用,冒进深入,方才导致了双方情势逆转也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独龙山之败;而拓跋珪平素临阵,多是作壁上观以总揽全局,绝少亲自下场一试锋芒,因为他前半辈子已经为人驱使,打够了胜战狠战,所以更清楚将帅之间的天壤之别。
然而此刻他眼见任臻陷于骑兵战阵之中,关心则乱,哪里还能如以往一般冷静旁观?当下扬鞭纵马,一跃而起,追风逐电一般朝厮杀最为惨烈的前线奔腾而去!
这边厢,双方已是短兵相接,打地不可开交。混战中斛律光与任臻狭路相逢,都正是杀红了眼,二人在马上交换数招,斛律光使一杆丈八长枪,战场上可横扫大片、悍勇非常,此刻俯身带马上前,瞅着一处空隙猛地刷地向前一刺,任臻飞速侧头,堪堪避过,眉眼处的那副睚眦金铜面具却被高高挑落。斛律光见了他的真颜,先是一惊复又嘲道:“本单于还道是魏国哪一个将军如此能打,却原来是一个为拓跋珪卖命的白虏!本单于手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时值两晋之交,越过阴山、逐鹿中原的各部胡族不下百种,然而唯有鲜卑慕容氏因各个肤白赛雪长身玉立且一看便知与众不同,而被敌人蔑称为白虏。任臻心中一震——在平城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是何种姓,拓跋珪告诉他的两人相处的那些往事也让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也是拓跋鲜卑的一员,斛律光怎么一看便说他是白虏?然而危急时刻他无暇多想,便勒马按刀,冷冷地道:“本将军没兴趣对个将死的强盗自报家门!”
斛律光冷笑一声,头顶三尺有余的雉鸡尾羽便随之一颤:“本单于不知道你是当年魏燕大战后哪一个背主叛国的降将——但自从他们皇帝被俘生死不明之后,燕国上下皆恨不得生啖拓跋珪,没想到慕容家还能出你这么个负义之徒!”
任臻微微一颤,旋即双腿一夹,拍马上前,断然喝道:“闲话休提!”左手刀展翅出鞘,抹向斛律光的要害。斛律光连忙架起长枪封挡,金石崩裂之际,两马交错而过,斛律光这才发现他右手有疾,不能灵活地单手纵马,便接连攻击这一软肋,砍劈削刺,枪尖点点,刀光处处,全往任臻右侧六路招呼,斛律光又力大无穷内力深厚,纵使白马神骏,骑术高超,任臻也免不了左支右绌,狼狈躲避,周身平添了数道新伤,鲜血浸透衣袍,看来狼狈极了。
“怎么不使出你的家传枪法,与本单于一战高下?”斛律光狞笑一声,枪尖陡转,猛地刺向任臻的右腿,惹地他急忙提缰,侧身避让,谁知斛律光这招乃是虚晃,下一瞬间,长枪横挑而起,挟破雷裂冰之势狠狠砸向任臻右臂,连同那匹白马都被震地惊嘶扬蹄,人立而起!这一招用上了十足的力道,任臻在马上晃了数晃,单手再难平衡,猛地向左栽倒,幸而他反应奇快,双腿一夹,堪堪挂在马身上不至坠地,却已是险象环生。
斛律光枪花一挽,直直刺向任臻肋下,意欲把人高高挑起——只要当众将其毙命,必能使敌军胆寒而溃,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已无反抗之力的任臻在长枪刺来的那一刻,身形一晃,眼花缭乱间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招式,右肘已穿绕而过,缠上枪身,借那一记上挑之势而纵身跃起,同时左手刀展翅而出,开山劈土一般自上而下向斛律光的肩头砍去!
下一瞬间,血流如注,冲天而起,斛律光厉声惨叫,长枪脱手,一条胳膊活生生地被卸了下来!任臻堪堪收回削铁如泥的左手刀,却也再无可恃之力,猛地摔落在地,整个人朝旁接连滚出数丈。
拓跋珪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任臻坠马的那一幕,心脏仿佛就此爆裂了一般,再也看不到其他,他狂吼一声,滚鞍下马,径直朝他横冲直撞而去!
“任臻。。。任臻!”拓跋珪将人抱起,却只见到了一头一脸的纵横鲜血,曾经不堪的过往有如洪水一般滔天涌上,叫他恨惧交织,睚眦欲裂!任臻却并未昏迷,扶着额头晃了晃脑袋,只觉眼冒金星,胃腹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刚才那一摔头部率先磕地,可是真撞地他七荤八素。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就急着在拓跋珪的臂膀里手舞足蹈地挣扎起身,谁知还未开口,便先呕出一腔鲜红。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拓跋珪,这下连手脚都吓了个冰凉,任臻抹了抹嘴,抬腿蹬了拓跋珪一下,气结道:“还不快。。。追!斛律光跑了!”
原来斛律光重伤之后,立即有亲兵奋不顾身地簇拥而上,将人抢出重围,护在中间,趁着魏军阵势微乱,意欲突围而逃。可拓跋珪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旁人,颤抖着要抱起任臻:“你,你撑着点,我。。。我这就带你回营疗伤。。。”
任臻气急败坏地搡了他一记:“我就是摔下来的时候撞了下头,没事!”
拓跋珪拭去他一脸的血渍吼道:“你这还叫没事!”
任臻觉得拓跋珪的聪明都被狗吃了,见他惶恐之极几欲吃人的表情却也只得呸地一声吐出残余血沫,龇牙咧嘴地怒道:“我这血是被个石子。。。崩坏了一颗牙!”
拓跋珪再一次瞪向随行军医:“当真只是皮外伤??”
军医慌忙禀道:“将军的头部没有外创流血,只是淤肿少许,下官已经上过药了,想是。。。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怎么会吐!?”这都唠叨几回了。可怜几个军医会诊过三五七回了,每一次都得在拓跋珪的咆哮下死去活来,任臻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拽了拓跋珪一记,拓跋珪转向任臻,还是凶神恶煞地像要杀人,“当真没有其他不适了?”
任臻敞着武袍,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已经包扎处理过了,他闻言冷冷地瞥了拓跋珪一眼,还在气功亏一篑,走脱了斛律光之事。
在拓跋珪再三追问之下才一指自己的脸没好气地道:“这采素最补竖的哇!”
拓跋珪乍听之下没听懂——任臻的一颗槽牙被磕飞了,血流不止之余,整张脸正肿地像个猪头,说话都不利索还带漏气。后来才明白任臻是说这脸肿地才是最不适的,很认真地劝道:“也没多肿,几天就消了。”任臻没理他,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副面具,觉得拓跋珪还真他妈未卜先知算到他会有辱军容事先备好了面具,如今他考虑要不要改成整幅的把自己遮地更加彻底一点——倒不是他一改往常的粗枝大叶而变的在意外表了,而是刚才亲兵为其净面,他就瞅了水里的倒影一眼,顿时被自己爹娘都认不出来的惨绝人寰的脸给吓地虎躯一震,尿迸三滴。
不期然地想起了斛律光战场上所说的话——白虏,一看他身上就留着白虏的血。
难道。。。他真的是慕容家的血胤?
不,不可能。。。魏燕两国,慕容拓跋,几乎是势如水火的死敌,看看双方在边境陈兵几何便可知晓,若他真是白虏,又怎会与拓跋珪扶持至今?这些日子每时每刻的相处他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是当真有默契,亦有感情存在的,虽然这份感情如今有些变质有些升温,叫他心知肚明之余有些哭笑不得,进退两难——但他明白他在他心中之重。若这都是虚构,那么又是谁在欺骗?
记忆深处有什么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却转瞬即逝,快地让人根本捉摸不住却引起了脑海中一片翻腾波动,任臻伸手捂住嘴唇,竭力按下急欲呕吐的欲望。
“怎么了?”拓跋珪立即就发现了他陡然苍白的脸色,任臻心知是撞击的后遗症,怕他再迁怒于人,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移话题道:“斛律光。。。可曾去过长安?”可曾。。。见过燕国慕容氏之人?
拓跋珪嗤之以鼻:“他和他的子民这辈子就待在北海牧羊吧!长安他个茹毛饮血的化外野人如何得见!”话音未落他便狐疑地转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疑问的话在舌尖转了一转,还是咽了下去,任臻垂下眼睑:“我只是听说长安物华天宝兼容并包,心生向往罢了。”
拓跋珪这才稍稍放心,一手覆住了他的断掌,本能地宽慰他道:“关中现在我们虽然还无法攻下,但你信我,假以时日,我必带你重回长安!”
重回。。。长安?任臻完好的左手撑住了再次抽痛不已的额头,掩去了眼中的几分异色,嘴里却道:“那是将来的事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那个向北逃窜的斛律和暗涛汹涌的平城。”
拓跋珪的心思便也就此转移到已经溃逃的斛律光身上,两人嘀嘀咕咕地商议接下来的计划——与任臻的想法不同,拓跋珪并不急于班师回京,并非忘记了先前对他不利的那些不入流的鬼蜮伎俩,只是他更知道目前对他不满的人还是只敢在暗中观望伺机而动,叫他们站出来和他公然叫板是万万没人敢的。如今他将高车杀的大败,挟胜之威不怕震不住平城某些蠢蠢欲动之辈,唯今首要便是将高车赶尽杀绝,永远不再重蹈今日之覆辙。
于是魏军一路追亡逐北,所向披靡,接连重创斛律光部,却又每每不曾全歼,而是沿途追击、一路驱赶着追向了他们的王庭北海。途中跨越贺兰山与阴山两大山脉,为扩大战果延长战线,又不断从各地征调鲜卑八部私兵参战,还6续收复了当地不曾臣服或暂时观望的大小异族武装,扩充版图的同时也逐渐消耗了当朝豪门的实力。任臻曾盘腿席地坐在篝火堆旁,一边冷敷一边冷笑地夸奖拓跋珪:“你这驱虎吞狼之计,黑,实在是黑!”
拓跋珪虽审时度势之下一时没找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算账,却也吸取了上次险些阴沟里翻船的教训,对平城的遥控进一步加强,除了往来的官方文书,还经常有自己的私属亲信作为密使在平城与漠北不断往返奔走,为皇帝刺探和传递消息。
军帐之内,一个墨甲武士恭恭敬敬地跪在拓跋珪面前,他全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连脸上都罩着兜帘,隐去了所有的情绪波折。拓跋珪从他手上接过了一只黑漆木匣,取出一卷帛书,便将其放在先前驿使送来的红木盒旁:“崔浩就只有一封密奏?”
男子垂下头,声音低哑艰涩:“是,崔议郎言京城已暂时平静下来,各部皆再无异动,请陛下放心。”
拓跋珪已经一目十行地将书信看罢,宫内宫外果然一片宁静的表象,只等自己回去——秋后算账了。他冷笑一声,吩咐道:“很好。回去让崔浩继续小心应对,别让人看出破绽来。你则加派人手,先前命你盯梢的几个人,一举一动皆要记录在案,及时回报!”
男人领命告退,刚刚掀帐而出便与大步流星往内冲的任臻撞了个正着。男子急忙侧身避让,垂首默立。
任臻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扫了他一眼,却被那黑纱兜帘中霎时射出的怨毒目光吓了一跳。然而再细看时,那人却又一副恭谨沉默的模样了。
任臻琢磨着这带有几分熟悉的眼神入了拓跋珪的王帐,拓跋珪本正在皱眉思考,见他来了便展颜一笑:“这脸不是好全了么?我看着更俊了。”
任臻皮厚,一路上早对拓跋珪三五不时的调戏话免疫,他充耳不闻地抬起左手解开貂毛大氅:“这都已经打到北海了,我说陛下,啥时候才能发动总攻啊?”
拓跋珪起身走了过来,亲自替他卸下厚重的披风:“怎么?打腻战了,想回家了?”
任臻白了他一眼,却问:“方才出去的那是谁?”
拓跋珪一愣,却也不准备隐瞒:“是我早些年暗中成立的侯官属,专收灭门罪奴以为用,不入三军编制,直接听命于我,专门刺探京中各部王公的动向行踪。本来只在平城范围秘密活动,自从出了那事儿,我便招用他们到此效命,以遥控朝廷。”
任臻闻言嘲道:“损招。难怪那般阴沉沉的,大白天还没脸见人。”
“那是他脸上有伤,毁了容貌,怕人见笑——你前些天不也藏着掖着不肯见人?”拓跋珪故意玩笑,便将这一话题敷衍而过,任臻和他又东拉西扯了几句,眼神转到了案头摆着的两只颜色不一的札盒上。除了正式廷议之外,俱是各大臣不经过朝会通过两种不同渠道向他直接报告各项事宜的奏章信函,最面上的一封奏章上不期然写着这么一句话——
燕帝慕容永继天兴元年册立中宫李氏之后,又得一子,名瑶,不日即封为储君,大赦改元,燕境宾服,暂无内忧可趁,此时并非我国对燕开战之良机耳。
拓跋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呼吸亦随之微微一窒,随即瞬也不瞬地转向任臻。
任臻大大方方地收回视线,面上还是那副稀松如常的表情:“你想对燕开战?”
拓跋珪从他的神色里没看出任何异样:“高车此次来袭大异以往,所有迹象都表明,不止我大魏的宿敌柔然,西燕也参与其中。慕容永忘我之心不死,只不过换了个迂回包抄借力打力的法子。”他舔了舔唇,又道:“你。。。不赞成?”
“当然不赞成。”任臻揉了揉眉心,“现在高车刚退柔然未平,两线作战鲜有不败的,何苦这时候去惹燕国?”
“你说的是。”拓跋珪无声地松了口气,顺手将盒盖掩上,“在北边未靖之前,暂时维持中原均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