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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哑巴没走,她陪着豆花,姐妹俩哪都没去,就在窑里守着,有时相视一笑,有时聊上几句,更多的时间都是沉默。豆花想哭的时候,小哑巴就给她擦泪,豆花高兴的时候,小哑巴就一同陪她开心。
老谷子并不待见小哑巴,对她爱搭不理的,小哑巴视而不见,她心里想的是豆花姐姐,又不是你个老谷子。
到了第三天,小哑巴得走了,那一帮子弟兄们不能离开她。她一天不在,还有两个七袋招呼着,她两天不在,弟兄们就要找她,保不齐会生出甚么事来。豆花自然对她是千叮咛万嘱咐,经过两天同炕相处,豆花发现小哑巴的身体发育开了,长成了大姑娘的形象,她担心她在男人堆里混吃亏,就对她各种关照,把她胸前的布条勒了又勒,关照她千万别暴露了自个的女儿身,在这个世道,婆姨女子要平平安安地生存下去,实在是太难了,要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实在混不下去了,回谷子地来跟着姐,有姐一口稀的,也不会把你饿着,咱姐妹俩一辈子相依为命,相依相伴,相守到老。小哑巴泪水涟涟,告诉她,她没事的,她是男人,她能保护得了自己,要豆花保护好自己,她会常回来看她的。
豆花把小哑巴送到柳叶沟,她专拣偏僻的地方走,她怕遇到熟悉的人,她自感自己都没脸见人了,她已没有秘密可言,在谷子地,她每时每刻都是一个赤裸裸的人,没有隐私,没有尊严。她和公公的丑事已经传遍了谷子地,她感觉自己在谷子地已经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会不会喊打不好说,但嫌弃她的人不在少数。她不敢去面对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真是怕甚么来甚么,豆花不想见到人,就偏偏见到了熟人,还是大棒和货郎哥,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沟里出来了。豆花忙着躲避,可哪里还有地方躲藏呢,大棒和货郎哥已经到了她的面前,豆花硬着头皮迎上去,低下头来,眼睛看着脚尖,不敢正视二人。货郎哥叫声“豆花”,和她有话要说的样子。豆花心跳加快,不知道如何去做应对,小哑巴替她解了围。小哑巴把货郎哥拽到一边,比比划划,表达着自己的歉意,货郎哥托她找的二蛋,一直没有消息,就像一个战士没有完成任务一样,她觉得自己都没脸见到货郎哥了。货郎哥反倒没事人一般,绝口不提二蛋的事,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回事。事实上,暗中,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二蛋的努力。
货郎哥这边看小哑巴“说话”,豆花在一边站着,仍然把头低的深深的,她感觉到有一束火辣辣的目光,向她射过来,那束眼光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威力,把她所有的伪装都剥的一干二净,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无处可遁。豆花夹紧了两腿,缩了缩身子,真想地上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前几天在狼窝沟里,那个荒无人迹的地方,她和他走在一起,笑过,哭过,高兴过,那时她还是清纯、善良、善解人意的小媳妇形象,是一个不甘向命运低头,嫉恶如仇的受害妇女形象,他大声叫她“姐”,用爱慕和崇拜的眼神看过她,心里也许荡漾过一圈圈的涟漪。一夜之间,她的人设坍塌,她在他心里的形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直到现在,他都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他真的是希望狗日的四油是在那儿胡说八道呢。
大棒看豆花的眼神是复杂的,他想叫她一声“姐”,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约定,凡见面,就叫“姐”。大棒用极低的声音叫了声“姐”,声音只在他的胸腔里滚动,轻微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他想再次向豆花证实,四油说的不是真的。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连他自己都觉得这问话是多余的,都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了,还问,再问只会让豆花更加难堪。
这时,小哑巴要走了,她过来拉着豆花依依惜别,豆花忙收回神来,又送了小哑巴一程。
货郎哥这次回谷子地来,有两件事情要办,一件还得暂时保密,另一件就是要发动乡亲们,成立自己的民兵组织。好在谷子地的群众基础好,先前已经有了大棒组织的巡村活动,一说起成立民兵是为了保护乡亲们的果实不被侵犯,是用来对付小鬼子的,大家积极性很高,踊跃报名,至于这个民兵队长,大棒就是最好的人选。
看着乡亲们都踊跃报名参加民兵组织,连四油也进了民兵,老谷子也心里痒痒的,小鬼子是大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打鬼子是每一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可他现在在谷子地就是一个边缘人,哪里还有脸去报名参加民兵呢,民兵是不会要他这种人的。他这样的人,在过去是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的,是要浸猪笼的。
同样着急的还有豆花,虽说婆姨女子不宜出头露面,但她可是鬼子的直接受害者,一提起小鬼子来,她眼睛里冒的都是火星子,这样的机会,她怎能错过呢?
可这个机会她还真就错过了,货郎哥和大棒那头会不会拒绝她不好说,首先她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她连去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豆花眼热着,纠结着,就见货郎哥和大棒一前一后走进了碾道里,老谷子一见到家里来人,忙躲了出去,就像老鼠见到了猫,他现在是惊弓之鸟,还以为他俩是代表着乡亲们,来跟他算帐的。豆花反到有点冷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心里就有点坦然,自己欠下的债,自己去还,坦然面对就是了。
可是,翁媳俩都想错了,货郎哥和大棒不是兴师问罪来的,是来动员老谷子参加民兵的,大棒叫住了躲在羊圈里的老谷子,说:“叔,大家都踊跃报名,参加民兵呢,你家两口子人,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报名呢?”
听大棒这样说,老谷子的心里些许踏实下来,他嚅嚅着说:“我,我行吗?”
货郎哥接上说:“行,怎么不行呢,每一个中国人都有打鬼子的责任和义务。都行。”
货郎哥的话,让豆花的心里也燃起了一丝希望,乡亲们白眼她俩,嫌弃她俩,货郎哥没有嫌弃,大棒没有嫌弃,豆花心里忽然间雨过天晴般轻爽,出现了少有的开朗,她鼓动着公公,说:“爹,还犹豫甚么呢,赶快报名去,参加民兵!”这是她这两天第一次主动跟公公说话。说罢,豆花朝着大棒看了一眼,大棒也在看着她呢。豆花的脸上无端地升起了一片红云,在大棒的眼里,那天在狼窝沟里的豆花又出现了,不由地在心底叫了一声“姐”。
豆花受到鼓励一般,返回窑里,从炕洞里面拿出那支枪来,走到三人面前,撕掉伪装,把枪塞到公公的手上,老谷子却被蛇咬到一样,把手缩了回去,看着豆花手里的烧火棍,心下吃惊:家里甚时候藏了这么个玩意儿,他居然一点都不知情,这个儿媳妇,这个豆花,真的有点不一般啊,她还有甚事隐瞒着自己呢?
这支长枪的来历,货郎哥知道,大棒知道,唯独老谷子不知道。货郎哥接过枪来,说:“叔,这可是真家伙,我们正规部队也羡慕这么好的武器。走,咱当民兵去!”
老谷子忙不迭地说:“走,走,咱当民兵去!”
跟着货郎哥和大棒,扛着一支长枪,走在当民兵的路上,老谷子的腰居然挺直了一点。
四油见到老谷子也来了,“呸”他一口,说:“我们当民兵打鬼子,你来做甚?”
老谷子不知道如何回答四油,巴巴着眼睛,看着货郎哥。货郎哥说:“抗日打鬼子,不分男女老幼,人人有责。谷子叔这次参加民兵,还带了个大礼物,一支三八大盖。”
轮到大家吃惊了,狗日的老谷子,甚时候闹下了这么一个宝贝?
货郎哥的话音刚落,豆花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豆花说:“这么说,我们婆姨女子也能参加民兵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来了。
没容得货郎哥说话,老谷子突然阴下脸来,把枪扔到一边,说:“能的,我不参加了。”
在场的还有几个人也提出要退出民兵,民兵是干甚用的,是用来打鬼子的,是纯洁的队伍,怎么能让这种人参加呢?
这是明显嫌弃上自己了。豆花刚刚升起来的火苗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她面无表情,灰失失地返回家去,等到了碾道里的时候,这股火苗彻底熄灭了,原以为自己的眼前点起了一盏明灯,出现了一线曙光,却也是空喜欢一场,谷子地还是容不得她的错误。
豆花眼神空洞、目光呆滞地坐在大碾盘上发呆,一个人来到她跟前,也毫无知觉。
跟豆花来的人是大棒,大棒刚刚批评过那几个人,不该这样说话,说起打鬼子来,全谷子地的人谁也没有豆花功劳大,这两支长枪就是最好的佐证,是豆花冒着生命危险打死两个小鬼子,缴获的战利品。功归功,错归错,要区别对待,不可混为一谈。可是那几个人坚持自己的想法,只要有豆花在,自己就不参加民兵。
老谷子更是一百个不赞成豆花参加民兵,一个婆姨女子,凑甚么红火热闹呢?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好像那事情全是豆花的错。
见一时没办法说服大家,又不想让刚刚建立起来的民兵组织散了架,大棒只好跟过来劝劝豆花,给她宽宽心。
大棒刚走到碾道里,还没有开口和豆花说话,一声“姐”还在嘴里没有叫出来,就被赶来的老九拉走了,老九已经看出了一点端倪,这是他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允许儿子和这样的婆姨有交往呢?
尽管这样,豆花心中仍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欣喜,村里有了民兵,怎么说这也是乡亲们自己的组织,离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日子不远了,更何况,家里也有一个人参加了民兵,这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还有,大棒跟她到了碾道里,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她感觉到了来自他胸腔里的那份火热,豆花阴霾多日的心里,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的阳光,她做好了饭,又烫了一壶烧酒,等待着公公回来。
老谷子回到家里,依旧阴沉着个脸,一言不发,摔摔打打的,好像豆花欠他太多的债一样。看到他这样儿,豆花也上来了气,把酒壶收起来,没好气地说:“我欠你十八辈子债了,有能耐找小鬼子报仇去,在我头上发威,呸!”自顾自,嘴对着酒壶喝了一口。
老谷子突然夺过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把酒壶一扔,饿狼扑食一般,扑过来把豆花压在了身下。
豆花就像一只落入饿狼之口的羔羊,无助地挣扎了几下,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着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