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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停到七宝包子铺前时,饭点已经有点过了。包子铺前却并不显得稀落,走进大堂,迎面遇上丫丫念叨了一上午的许管家。他穿着一件交领直裰,点头哈腰在送客。看见夏夕,连忙迎上来问安。
夏夕问:“许管家,你怎么做起跑堂了?”
许管家一边把夏夕等人往里头引,一边说,“奶奶说着了,最近这段日子我还真的是这里的跑堂。”
夏夕和捷哥丫丫选了靠窗的火车椅坐下,两个赶车的和捷哥的三个小厮坐了一张大桌子。夏夕四面看了看,遗憾地说,“店面还是小了点。收拾得还不错。”
店面四周加了米色的墙裙,墙壁刷得雪白,四周是一圈火车椅,尽可能地节省空间,中间摆了四张大桌子,整个屋子就占满了。屋子面积小,丫丫在色彩的设计上摒弃了深色,避免产生空间压缩的效果。坐下来环望四周,色调明快,窗明几净,或许因为是新店的缘故,没有一点油烟气,感觉着实不错。
丫丫说,“我本来设计了透明的后厨,大玻璃窗一览无余的那种。可惜没法实现。真那么折腾,房子会塌的。”
夏夕和捷哥忍俊不禁,许管家亲自上来擦桌子,敬茶,掌柜的也闻讯从后厨跑出来伺候。
夏夕问,“生意怎么样?听丫丫说要饭的把咱们围了。”
掌柜的报告说:“开始乱了几天,一听说肉包子免费吃,好么,全城要饭的都来了,门外头挤得乌泱乌泱的,为抢包子天天打架,把丫头吓得小脸颜色都变了。亏了许管家,一看这样不行,第二天就带了府里几个得力的家丁过来维持秩序。我也调整了一下,每天定好300个包子免费,老实排队的一人一个,遇上老人和孩子一人多给一个。一大早在门外头发送,不许这些臭要饭的进店。规矩一立,很快门前就清净了。”
丫丫大张着嘴,呆若木鸡。这么简单就清净了?
许树生笑了,“掌柜的跟我说,这帮要饭的吃包子,那真叫白吃,肯定不会回来光顾咱的生意。咱白天还得另想办法。我觉得也是,我们两人一商量,推了个开张十天内吃三笼送一笼的优惠价,让人带回家去给家人尝尝。别说,灌汤包在北京咱还是独一份,生意还真不错。”
夏夕说,“不赔就好,新店么,别人认识也得有个过程。”
掌柜的说:“这个您倒是可以放心,上个月底我盘了下,亏损不大。咱白送了3000只包子出去,再加上开张优惠,这个窟窿不算小。照现在看,俩月就差不多扭亏了。”
跑堂的送上新出笼的热包子,夏夕招呼邻座车夫和小厮们自己动手。许管家和掌柜的连忙告退,让他们安心就餐。
夏夕夹起一只包子,咬开一个小口,一吮汁,眉头就皱了起来。是那个味,又欠了点什么,不比较不一定能感觉到,但是这个包子确实不如捷哥亲自调馅的包子美味。
“你尝尝,是不是料下得轻了?”夏夕轻轻问。
捷哥低低地说,“不是,少两味很关键的料。这是秘方,哪能轻易给个下人呢。”
“那怎么办?”
“制好料包,直接供调料粉。十斤肉配几钱料那是固定的,一百年都是一个味。”
丫丫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你这家伙心眼还不少。”
“这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解放前靠这个买房买地,成了资本家。再傻我也得有点产权意识吧?”
夏夕很感兴趣,这种秘方的拥有者在新中国一般都有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
捷哥苦笑,怕别人听见,小声说:“什么传奇啊。解放前吃苦受累打基础,状况稍微好了点,赶上解放了。五几年公私合营,他把店铺交了,硬是舍不得交出真秘方,减了两味料,交了个半真半假的。店里有个多年的老伙计一直逼他,肋骨都打断了一根,老头子咬紧牙关就是一句,七宝包子就是七味料。再没了。事实上七宝包子应该叫九宝包子,有九味调料。我外公咬死不改口,包子的味道却骗不了人,最终落了个不服改造,戴了顶反动资本家的帽子。”
“后来呢?”丫丫问,
“后来过得很潦倒,每次运动他都跑不了,文-革中被□□游街,经常回来身上青青紫紫的。就这,老爷子把秘方看得还是跟眼珠子一样贵重。他是69年死的,死之前传子不传女,把秘方传给了我舅舅。我妈很恼火,我舅舅拿了秘方却不当回事,就是偶尔在家包顿包子打打牙祭,经常给我们家送一点,我小时候没少吃舅舅包的包子。改革开放之后,我舅舅当了工程师,我舅妈是公务员,两人都不喜欢受累干饮食业,所以这个方子就一直睡大觉。我妈是个脾气急,个性强,遇到事情容易偏激的女人,这辈子对我外公最大的不满就是嫌他重男轻女。她也不是急于想得到秘方来发财,就是憋着那口气不服,跟我舅舅处得都有点疙疙瘩瘩的。”
夏夕低问:“那你是怎么学到的?你舅舅教你了?”
“这秘方我从来不惦记,跟我没关系,我妈想想还生气,我根本无所谓。没想到,大前年,我表哥大学上了一半,非要闹着出国留学。我舅舅我舅妈都是工薪族,支付不起这么一笔费用,结果我表哥不知怎么说服了我舅舅,在网上公开有偿转让秘方。”
“啊?”这份惊愕来的不小,这就是传统意义上的败家了吧?
“我表哥计划转让秘方弄到40到50万。可是始终没有大客户光顾他。我外公创立的那个七宝包子现在是百年老字号,江南名小吃。锦旗牌匾挂满几间屋子,可是全城只有为数寥寥的几位老人知道七宝包子谁才是正宗。从五十年代开始,我外公我舅舅一直咬死都说秘方交了,现在我表哥想卖七宝包子的秘方,一开口别人就拿他当骗子看。”
夏夕忽然觉得心里异常地难受,为秘方还是为老人,她说不清。只觉得老人一生千辛万苦坚守的东西崩塌得毫无意义和价值,让人倍感失落。
“也有知道些内情的人,跟我表哥杀价杀得特别狠,坚决不承认它就是七宝包子。如今七宝包子的品牌价值上亿,连锁店开遍全省,你随便拿个包子配方就说是七宝包子,那不是笑话吗?侵权侵到了中华老字号头上,官方打假绝对轻不了。”
丫丫也直摇头,“你表哥放弃了吗?”
“没有。他一张配方卖几家,总共卖了十来万。最便宜的一家卖了1万块。最贵的一家卖了五万。至于卖出去的方子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妈知道这事之后,二话没说,取了八万块钱,送到我舅舅家。说侄子出国念书,当姑姑的应当支持。但是她有心无力,就这点积蓄。三万是资助,五万买秘方。她告诉我舅舅,父母重男轻女憋屈了她几十年,她并不指这东西开店,就是争一个公平对待。那天我在场,看着我妈脾气暴躁的一个人,那么平和理智地说话,觉得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你舅舅羞愧不?”
“是的,他很不好意思,为自己辩解,说卖出去的方子其实不真。我妈说她不计较,自家人别欺哄自家人就成。她是亲妹妹,不能掏钱买个假东西。她指明要我外公亲笔手书的那张秘方,我舅舅根本没有犹豫,当场打开柜子就给她了。”
丫丫吃惊了,掩住嘴说:“这就算是卖给你妈了?”
“不叫卖叫什么?”
丫丫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我妈一看字迹,知道是真的。让我拿出去复印了一份,把复印件留给了我舅舅。回去之后让我照着这个方子包了几笼包子,带着我去上坟。她告诉我外公,你儿子把方子卖给我了。这是我孝敬你们的七宝包子,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她不跟我舅舅怄气,倒像跟我外公冤深似海,一口气赌了几十年,死了都化解不了。”
丫丫竖起一根拇指,“你老娘,真汉子。”
夏夕笑了起来,这故事还真有点戏剧性:“市面上的七宝包子味道怎么样?像不像?”
捷哥摇头,“完全不是我们家的那种味道,原先的七味料也改得没影了。”
“好吃吗?”
“还可以,你要让我比较哪个好,我也说不上来,完全不是一个味儿。我外公的七宝包子不差就是了。”
“你想过自己开个包子铺吗?”夏夕问,“我是说,在那边。”
捷哥摇头,“在那边我怕见人,肯定当不了老板。拿着医科文凭去当厨子吗?没这个道理。”
夏夕和丫丫哑然失笑。几个人安生吃饭,七宝包子配白粥,吃得也很不错。邻桌那几个放开肚皮大吃,一人能吃下四笼包子,嘴巴一抹,赞不绝口。咱家的包子真好吃。
饭罢,掌柜的上来征求意见,夏夕说,“捷哥说说,怎么改进。”
“白粥一点特色都没有。在德州吃的那种黄桂粥配包子更好。白米里放点枸杞红枣煮糯,拿藕粉一勾,放糖,又好吃又好看,还能多卖钱。”
夏夕笑:“这个主意好,可以多卖钱。掌柜的,让厨房琢磨琢磨。多备一两种甜粥最好。女人和小孩都喜欢”
掌柜的心里叫苦,这位奶奶真惯孩子啊,说什么是什么。
捷哥想想又说:“再配个姜醋碟,谁喜欢谁用。单吃包子容易腻。”
夏夕明确支持:“这个主意也好。去弄点香醋来,还可以配点辣油。”
掌柜的连连点头。
丫丫插嘴说,“厨房也做点凉菜和热菜吧,总不至于客人想喝酒都没下酒菜。不用像酒楼那么多,精致一点来几样,多个选择。”
夏夕说,“我们家孩子果然个顶个的聪明,就这么办吧,掌柜的,我回去给你想几个合适的冷拼和热炒,到时我给许管家,你们俩商量着办,要不要添厨师,观察一阵看。”
“遵命。”
“好好干,包子的美观外形上也要好好下功夫,过两天我给你们送秘方调料来,按规矩拌料,会比现在更好吃。”
许树生刚好走过来,一听这话又惊又喜:“那敢情好。”
“许管家,七爷临走很夸赞过你,你是内行,就替我多操点心,理顺了之后有赏。我的野心很大,做得好了我们换大店,开分店,我要让北京人人皆知七宝包子,肯定不能败了七爷的家。”
许树生脸上的笑容立刻有点僵硬,丫丫亮出八颗牙傻笑装无辜。捷哥看许树生实在难为情,急忙帮他解围:“许管家,你听说过每天卖一万只包子的铺子吗?”
“多少?”许树生和掌柜的同时受惊了,每天一万只?太荒唐了吧?
夏夕抱着捷哥上了车,又扶了丫丫一把,最后自己稳稳跨进车厢,回头微微一笑,“就是一万,一起加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包子的传说。给金手指一个犀利的来头。双更不是人干的啊,我眼睛都快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