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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登门贺喜的高官贵戚流水一般不断线地涌入侯府,侯府在福荫堂和花园两处搭起喜棚,连续七日大宴宾客,全家上下从早到晚迎来送往各有其责,感觉比静琳进宫之前更加忙碌了十分。
夏夕受二太太委派,与大奶奶王氏分头在两个伙房里坐骠,随时处理突发状况。夏夕分管福荫轩。每日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待到午时,十几个大厨开始挥汗如雨地干活,二十多个粗使婆子负责洗菜洗碗,上百个丫头来来往往输送饭菜。这一切要想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相当不容易。夏夕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随身带着蔡嬷嬷和姜云姬做护法,春芜院的其他人等也分职责全部投入进来帮忙。
如此忙碌,还要接待樊老太太的使者。齐婶见面再没别的话,就一句:“老太太说家有急事,派我们来接您归宁。”
夏夕都觉得无奈了,她长大了眼睛看着齐婶,不说话。齐婶讪讪地陪出一副笑脸:“四姑奶奶,奴婢不用看也知道您忙得不堪,但是老太太是真着急了,她的牙床肿的半边脸都变大了,吃不得饭,每日只喝几口薄粥,夜里也睡不好,一大早就打发奴婢出门来接您。奴婢也是没办法啊。”
夏夕叹了口气:“我分管厨房这一摊,每顿供应几百口子吃饭,无论如何不敢擅离。大太太病了在休养,你索性直接去上房见见二太太吧。看哪个嫂子闲着,派过来替我一下,我跟你回家。”
齐婶一哆嗦:“奴婢可不敢打扰二太太。”
夏夕望着她,不说话。齐婶想了一会儿,道:“奴婢告辞了,这就回去把亲眼看到的情形学给老太太。她会谅解您的。”
第二天上午,丫头又领了定南侯府一个管事嬷嬷来见夏夕,夏夕二话不说,打发丫头带她去见二太太,一去再没回头。
第三天上午,定南侯府又换了一个管事媳妇丁氏。丁氏初当大任,很是忠心,见了夏夕就传话道:“老太太说了,要奴婢做好做歹接您回府,再不成,她就亲自来了。”
夏夕实在是装不来淡定了,闻言皱了眉头。
一边伺候的蔡嬷嬷见状笑着说:“那敢情好啊,咱们两府至亲,您家老太太若是肯赏脸来喝一杯喜酒,我们家上下都会很高兴的。不过前两天听说老太太有点上火,这两日可大安了?”
丁氏道:“哪里能大安了?四姑奶奶,老太太说了,她如今身染重病,命在旦夕,您再不回去侍疾,她就死成一具尸首了。”
夏夕无奈了:“这是拿孝来逼我了,好吧,我亲自带你见二太太。”
二太太正在老太太的寿萱堂里待客,在座的有祁王王妃及世子妃,鲁国公夫人及三个闺女,纯王世子妃带着两个小姑子,敬贞长公主及媳妇闺女,几位文官家眷,静琳的三位舅母,加上侯府的几位姑太太姑奶奶,寿萱堂里坐得满满登登的。
夏夕带着人进来,先向客人行礼。听了介绍,祁王世子妃先就笑着站了起来,“唉,今日过府除了贺喜,就想见见七奶奶的。我娘家大哥在门下省任左司谏,也算天子近臣,生平最好下棋了。知道我要来,昨天派人特地嘱咐我跟您做朋友。他仰慕您的神乎其技,让我代为致意,说如果能有机会与您手谈一局,实为生平大幸。”
夏夕连说不敢。
二太太笑道:“刘司谏也太客气了,想下棋居然托门子托到你那里去了。他夫人我们以往也常见的,最近忙什么呢?”
“我嫂子有孕在身,几个月没出过门。七奶奶偏巧这时候出名,把我哥哥急坏了,家里的姐姐妹妹都让他托遍了。”
屋里的人都笑,这般棋痴也是少有。
二太太笑着笑着,忽然问夏夕道:“你这时候过来,厨房那边有事么?”
夏夕回道:“不是的,是娘家祖母患病,接我归宁侍疾。我来请二太太示下。”
二太太一听,眼眉一沉,显而易见生气了。丁氏赶紧上前两步,跪下请安。二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
静琳的二舅母问道:“怎么回事?”
二太太道:“二嫂有所不知,家里这回办喜事,偏偏大嫂子病了静养,我一个人顾头顾不上脚,全指着几个媳妇帮我分担子。前儿个,定南侯府的老太太说家里有急事,要老七媳妇归宁。我说人手紧走不开,等忙过这几日再去。可人家就像听不懂,一趟一趟地派人来,算上这一位,来了三回了。”
夏夕道:“四回,有一回没敢禀报,我自己回了。”
敬贞长公主道:“侯府势大,来贺喜的人格外多,说走不开,那是真走不开。”
鲁国公夫人也道:“闺女嫁了人,行动原本就由不得她。这边既已回绝,还这么一趟一趟的接,多少是有些失礼了。”
二太太说:“可不?明明她失礼,倒显得我不通情理。您也听见了,病了,接孙女侍疾。老七媳妇扔下一大摊子事不管,回家侍疾吗?她们家那么多儿孙手瘸了,非她不可?”
纯王世子妃只有二十来岁,辈分却大,闻言抿嘴一笑:“二嫂不用生气,老七媳妇走不开,咱们派个好御医过去,也算替老七媳妇尽心。”
二太太一想,这样妥当。那边的老太太肯定是要就家产问题跟德闵歪缠,德闵连续辛苦了这几天,体力精力都不好,这时候对峙,绝不是最好时机。
“成,就这么办。”
二太太吩咐丫头去通知许静瑜去找好御医,这边对丁氏说:“你回去转告定南侯,我府里事多,实在走不开。本来有心让她晚上回家一趟,又怕气着累着,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她做呢,请定南侯谅解几分。”
丁氏唯唯应了,再不敢多说。
二太太的处置为夏夕赢得了宝贵的七天时间,九月十六夜晚,一小队骑兵风尘仆仆远道归来,叩响了春芜院的大门。领头的是一位彪悍的蒙古汉子,名叫赛罕。
赛罕带着一身隐藏不住的杀伐之气,跪倒在夏夕面前:“奶奶示警的信将军收到了,将军派我们六人飞马回来听奶奶驱使,也给奶奶壮胆。”
捷哥惊喜地问夏夕:“您什么时候给大同传信的?”
夏夕回答:“就是舅舅回来的那天下午。我感到很不安,采取了一些措置,顺手也给他写了封信,送到了兵部。没料到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你把舅舅的事情全说了?”
“那时候详细情况不知,就写了外祖破家嫁女,舅舅的家财被贪墨。也说了我担心他的安全。”
赛罕从腰间的革囊里拿出一封信,举过头顶,捷哥上去接住了。赛罕道:“这是将军给奶奶的回信。将军让您什么都别怕,我们一到,您和舅爷就安全无恙了。如果舅爷想追回自家的财产,他支持到底。”
夏夕点点头,低头看老七的信。信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没有半点儿女情长,只把自己的主张表述得相当清楚。信上说,既然当初说好代管,就理直气壮上门去讨,若不奏效,即可诉诸国法,哪怕官司打到大理寺,甚至打到御前,也不要怯弱退缩。他们所争者,不仅只是几间屋子几亩薄田,而是天地之间人所奉行的公道。”
这封信带来一种不期待的安慰,让夏夕觉得气粗起来。在他们最不亲近的当初,老七就有这样的影响力。他只需无言地站在身后,就能让她产生背靠山岳的踏实之感。那时他不过是个由人拨弄愤懑难言的侯府庶子,如今,他大权在握,已是全朝最精锐的骑兵统帅,派回几个人,淡淡几句鼓励,竟神奇地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霾,让她胆气顿生。
在侯府她也惹出不少事,但是据理力争,最终总能辩个是非曲直。而樊老太太是不讲理的,还粗鲁蛮横。
终于可以承认了,她怕樊老太太,德闵像耗子怕猫似的对祖母充满畏惧,积威之下,连夏夕都莫名地感染了胆怯心虚。一想到自己竟要独自对抗她的雷霆之怒,夏夕就觉得心瑟缩成团,连人都要跟着颤栗起来。
现在,她可以去了。
踏进乐寿堂,第一眼看见樊老太太,夏夕有种见到疯婆子的心悸之感。
秋阳灿烂的九月清晨,寿萱堂里帘幕低垂,阴暗得像暴雨将至的夏日黄昏。老太太蜷坐在正堂深处的一把椅子里,猫着腰沉思。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看到夏夕带着捷哥丫丫以及四个丫头进门,老太太伸出鸡爪般干瘦的手爪,想要抓住夏夕。不待夏夕反应,裂开的嘴里就发出了一声拖长的嚎哭声,粗哑又悲恸,像流血将尽的母狼一般充满了痛楚与不甘,闻之磨砺人心。
她瘦了很多,两侧太阳穴上都贴了止痛的膏药,有点像戏台上耍宝的媒婆。花白的头发在灰色的丝绸镶宝抹额下乱纷纷地支棱着,自在披垂,显然几天都没有好好理过妆。脸上带着病容,青黄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每一条皱纹都比上次见面时深刻了几分。这些皱纹沟壑纵横地切割着面部的纹理,每一块细小的肌肉都交织进了痛苦,零碎的痛苦拼接相连,凑成了一副最最绝望的表情。
罪恶感一瞬间就袭击了夏夕。
她不知所措地上前两步,捧住了老太太干瘦的手。
浑浊的泪水奔流,一对熬得通红的眼珠子恳切而悲哀地凝注着她,满心欲诉的慈爱与委屈苦于无言表达,哭得哽咽难抬。
“狠心的丫头,祖母说话就要咽了这口气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做了守信的人,抢在最后三分钟更文,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