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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将暗。
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将远方群山润得格外青翠。燕子在雨丝中低低飞过,带来了山那边的清新气息。
给葡萄架培下最后一锹土,陆昭君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忍不住咧嘴笑了。他扛起铁锹,大跨步还给收纸皮的老头。
老头正在愁眉苦脸,因为他的三轮车载满收获,而下过雨的上坡路又湿又滑。
陆昭君把铁锹扔进车斗里,卷起袖子,推着三轮车上了坡。
老头诧异地回望一眼,不明白这个可以让葛朗台掩面、黄世仁垂泪的吝啬鬼,怎么又突然大方起来。
陆昭君已经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自顾自走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很空旷的屋子,角落里联着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只做了最简陋的粉刷和水泥地面,天长日久有点斑驳沧桑了。窗户玻璃也缺了几面,漏进来飕飕的凉风,吹得灯泡一刻不停地左摇右晃。
陆昭君拿毛巾擦了擦头发,看到挂钟还差最后几个刻度晚上六点,把毛巾随手一扔,钻进卫生间注视着墙上的镜子。
耐心地稍微等待了一会,整点报时的铛铛声从外面传来,无比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眉心指甲大小的一块皮肤逐渐光滑起来,裂开泾渭分明的界限,颜色也变得透亮发青,在灯泡照耀下折射出清水一样莹润的光泽,就像一片镶嵌在额头正中央的——“鳞片”。
十八岁那年,陆昭君还是个小兵癞子,正在猫耳洞里熬煮着苦涩的岁月。
有一次后方送来的慰问品里有肉罐头——那年月罐头还是一种稀罕玩意,陆昭君正充满探索欲地尝试用刺刀攻破这个铁疙瘩,一发炮弹在近处炸响,整个人被气浪像纸片一样掀飞。
等战友把他从土里刨出来的时候,人已经陷入昏迷。
他没受什么外伤,偏偏在医院床上躺了两周还不醒。军医左查右查查不出毛病,干脆一推二五六,说可能是伤到了中枢神经。
“什么是中枢神经?”当时入伍虽然也需要初中学历,但陆昭君的战友里充斥着西贝货,茫然问道。
军医用手勺从汤桶里搅出一块猪头骨说:“就是这个。”
醒来之后,陆昭君照旧龙精虎猛,多少显得军医有点杞人忧天。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眉心长出一块鳞片,挑掉之后,每隔十天晚上六点还会重新长出来,分秒不差。
在已知范畴内,这种变态的精准度,或许只有新闻联播才可以媲美。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年的陆昭君青葱得像个嫩瓠瓜,三十多年一晃而过,现在他看起来也就顶天二十出头。时间可以让霸权解体、物种灭绝,偏偏没能在某个小兵癞子的脸庞上刻下痕迹。
为什么?
他不知道,在这份注定难解弄人的现实面前,思考的唯一作用也许就是让上帝发笑。
陆昭君不想被人当成怪胎看,从兜掏出镊子,小心翼翼地把沿着鳞片边缘楔进去,咬牙切齿,猛地一挑。
“嘶~”镜子里的面孔顿时扭曲了。
陆昭君龇牙咧嘴地揉着眉心肉走出卫生间,外边陈列着几样半新不旧的二手机器,有空气锤、热处理炉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致是一个铁匠作坊需要的全套硬件设备。
作为一个低配版长生种,陆昭君本人不得不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随着时间流逝,面孔和身份证年龄越来越对不上号,时间长了早晚有一双属于群众的慧眼要发现他不对劲。
为了掩饰,他改头换面来到这个叫曲秀的小城市,刚刚不到半年。
因为社会关系无限趋近于盲流,陆昭君也是最近才找到门路,准备跟人合伙开个冷兵器工作室,目前还处在八字没一撇的筹备阶段。自打兵击这类运动兴起以来,铁匠这个原本正在走向消亡的行当,又焕发了新生。只是主营项目从田间地头的钉耙锄头,变成了兵器盔甲,弄得好也算钱途无量。
搓了搓手掌心,陆昭君准备开始干活了。这些机器底座都已经规规矩矩地用螺栓钉死了,不过电源线还都随意散落着,得凿一条地沟出来塞进去。
操起墙角的鹤嘴镐在手里掂了掂,陆昭君又是一阵窃笑。
又当老板又当苦力,是应该被绑去戴高帽游街,还是算守住了八辈贫农的根正苗红?
一边胡思乱想,陆昭君甩开一膀子精壮的腱子肉,开始朝水泥地面猛凿。鹤嘴镐有一根鹤嘴一样细长的铁头,用来凿东西很合手,叮叮当当顿时响成一片。跟水泥地板较劲是个纯粹的体力活,大体成型之后,哪怕陆昭君壮得像头牛,额头也照样蒙了一层细汗。
“呵呵~”欣赏着脚下轮廓整齐的地沟,他很得意地一挑眉毛。
在心里给今天的日程画上一个句号,陆昭君抬眼看向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雨还在下,一时半会似乎也没什么停下的意思。
作为无产阶级的典型代表,陆昭君当然没有太像样的座驾,只有一辆旧货市场淘换来的老长江摩托,带挎斗的那种,基本不具备遮风挡雨功能。
不过反正雨不算大,陆昭君没耐心继续等下去了。套上一身帆布雨衣正准备出门,想了想,又拎起刚才凿地沟用过的鹤嘴尖镐。
作坊附近这一带很偏僻,都是茫茫无际的山区,有不少猢狲成群结队地出没。这些畜生性格极其恶劣,扔石头把作坊的窗户玻璃砸碎了好几块,时常趁着没人溜进来搞点小偷小摸,陆昭君想起来恨得牙根都痒痒。
死沉的机器设备用不着操心,但要是干活的镐头被猴子摸走了,他觉得自己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