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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许许多多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的战死士兵一样,童子军在后世的残存记忆也就只剩下杨慧敏一个,并且大多数人记住了的只是她的行动,而忘记了她的身份。其实她与全国五十万童子军一样、与上海童子军站时服务团另外两千余人一样,这些人在近三个月的战事里奔走战场各方,许多刚下火车的士兵看到一身黄色装饰的他们,顿觉自己来对了地方——地主家少爷小姐都上战场了,自己还能惜这条命?
这些人数虽少,可作为识字的上海本地人,起的作用并不小。并且,十几岁大的孩子,怎么看都是稚嫩的,而在日军掌握制空权的情况下,战场后方和前方并无多大差异,让比自己女儿大四五岁的孩子处于日机的轰炸下,杜聿明实在难以对杜柏青点头。
“将军:从前线撤下的东西几乎全由我们童子军运输……”杜柏青继续表示童子军一直在进行战场服务,怎奈杜聿明还是铁青着脸。
见场面僵持不下,侯腾不得不道:“光亭兄,他们的车已经去驻地了,也就只有他们有汽车了,那些坏了的坦克大炮,总不能我们扛回去吧。”
“你!”杜聿明拂袖,看到杜柏青他就想到十岁的杜致礼,怎奈别无汽车,他不得不哼的一声出了孙元良的指挥部。
初冬时节树林的树叶都掉光了,好在装甲团指挥所旁边的是不落叶的大香樟,是以日机看不清下面是民房还是中国军队指挥部。此时,二十余辆各国型号的卡车正停在樟树之下,木头三脚架的葫芦哗啦啦的拉了起来,一门炸坏已经拆解的88mm高射炮正往车箱里吊,其他坦克零件、部件、战防炮都在往车上装,而那些勉强能动的维克斯水陆坦克则挂在卡车后方——这种只有三吨多重的坦克可以轻易被卡车拖走。
八吨多的维克斯火炮坦克要麻烦一些,但团附彭璧生上校已经将这几辆东拼西凑勉强能走维克斯坦克挂在九十马力的德制毫须装甲车(Sd.kfz221)后。来的时候有十六辆毫须装甲车,现在就只剩下了五辆;来的时候有三十二辆维克斯坦克,现在就只剩下六辆;来的时候有六百余人,现在就只剩下三百人。
看到杜聿明来,彭璧生跑过来道:“光亭兄,有车就方便了,一会装好,马上就能走。”他说完又看向跟过来的童子军:“是吧,小兄弟?”
“是。”作为队长的女童子军杜柏青不怯生,这个男童子军反倒怯生,他只抬头看了杜聿明一眼,便点下了点。
避过身边的这些人,彭璧生扶了杜聿明一把,悄声道:“情况不太妙!”
“嗯!”杜聿明目光低沉下来,避开众人走了几步他才严肃道:“什么事情?”
“要撑不住了!你回来之前接到了电话,36师驻守的龚家宅阵地被日本人突破了,现在司令部正在堵漏。咱们今天晚上就得撤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彭璧生声音虽低,可神情却一反往常的焦急。校长之前同意撤退,后面又说要再坚守两个星期,现在又说要再坚守两个星期,大家都知道底下的士兵已经到了极限,撑不了多久了,防线迟早得溃。
36师是宋希濂的师,他的阵地都被日本人突破了,前线的危机可想而知。杜聿明叹了口气,默不着声。彭璧生道:“光亭,我可不是怕死,我只是想着多给装甲师留一些种子。新坦克已经到了,兄弟们都想着开新坦克打日本人呢,我们总不能……”
“我明白,我明白。”杜聿明点头,他何尝不想早些去湖南看看新坦克,可上面一直没命令。“赶紧装车吧,装完车马上撤。”
装甲团坦克没了,但那几辆能动的还能埋在土堆里做固定炮台。彭璧生就担心前线一个调令过来,部队又要拉上去打。在杜聿明到来之前,他便已经把电话线给拆了,近三月的战斗他再就疲惫厌倦了,心里就想着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先大睡三天,然后在大吃三天,最后带着新坦克重现打回来。
北面的枪炮声愈来愈猛烈时,一切能拉走的东西都装上了卡车。杜聿明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一直发愣,待侯腾说外面已经列队完毕时,他才走到屋子。装甲团剩余的三百多人全部站在院子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立——正,稍息!”杜聿明习惯性的喊下了口令。“各位,今天我们就要撤离此地。可就在刚刚,我听说36师的防线被日本人突破了,其他部队现在都在往缺口上堵,这是白天,头顶有日本飞机,身边是日本炮弹,兄弟们只能凭借血肉之躯拼死抢回阵地,挡住日本人的进攻,为固守上海多争得一天时间。
去填缺口的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我也想去。可上头的军令和另外一种东西却让我放下了这个念头,让我明白为何我们要在友军去填缺口的时候转进。我们凭什么转进?真就凭那薄薄的一份军令吗?!不是,完全不是。
在德国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兄长跟我说过,什么是装甲师?他说装甲师就是陆军之矛、就是现代的重装骑兵、就是死神的镰刀。它机动、凶猛、狡诈,在合适的地形上,它能击溃一切当面之敌,长矛一样捅入敌军后方。它可以通过打击敌军重要节点进而瘫痪敌军的一切抵抗,它也可以深入敌后占据要地关隘,然后配合摩步兵、步兵围歼包围圈内的所有敌人。如果说,炮兵是战神之神,那装甲兵就是战争之灵。一切敌人都诅咒装甲兵,一切友军都赞美装甲兵。这,就是我们。
是的,装甲团是打光了,朝夕相处的手足殉国了,可装甲团还在,装甲团不但在,它还将变成了装甲师、变成装甲军。我们为什么转进?我们转进是为了铸造陆军之矛,我们转进是为了练就重装骑兵,我们之转进是为了磨砺死神镰刀,我们转进是为了来日更好的进攻,我们,终究会再次回来的……”
杜聿明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可想到在上海牺牲的那些手足同袍,他情不自禁的说出了这番话。伴着他的言语,几乎所有人都带着泪光,几个团部文书还忍不住凝噎。
“都有了!”不想场面太伤感的杜聿明喝了一声,“脱——帽!鞠——躬!”
杜聿明向东面的上海脱帽鞠躬,装甲团的军官士兵也向着那个方向脱帽鞠躬。甚至,连杜柏青这些的童子军也脱下了他们的船形帽,对着上海鞠躬。虽然仅仅是童子军,可从士兵军官的言行中、从前线愈来愈猛烈的炮火中,他们完全然知道上海守不了多少时间了。
“柏青,跟他们走你看如何?”刚才面对杜聿明很是腼腆的张文彬跑到杜柏青面前小声的询问。“上海马上就要丢了,我们几个商量过,要跟着****一起走。那个将军说装甲兵好,那我们就去做装甲兵吧。”
“没有团里的指示……”杜柏青之前以为侯腾上校找自己是要运伤兵运物资,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帮装甲团运坦克枪炮撤退,他们已经打光了,那几辆能动的坦克只能挂在卡车后面。虽然几个月前报纸上报道过我军装甲兵团一夜攻入汇山码头,但装甲兵团到底是什么杜柏青根本就不懂。可刚才那个将军的训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是装甲师,装甲师又能干什么。
“团里的指示就是愿意随军队服务的,那就跟随军队服务。”张文彬继续说服。“我们既然能开车,那为何不能开坦克?开坦克打鬼子,难道不好?”
“可我们没到年龄,人家会收吗?”开坦克这个理由说服了杜柏青,坦克如果是重装骑兵,那么她就想成为重装骑士。
“虚报几岁不行吗?”张文彬继续说话,但注意力忽然被装甲团吸引了——他们正在唱歌:
“无论面对风暴或是雪花,
还是太阳对我们微笑;
火热的白天、寒冷的夜晚、扑面的尘灰
但我们享受这种乐趣
我们享受这种乐趣
我们的坦克隆隆向前
伴随着阵阵黄沙……”
几百个男人的歌声显得沉闷,匆匆直译未经修饰的歌词也不美观,但装甲兵之歌曲调中的慷慨激昂却让张文彬无限向往,霎那间他心中确定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一个装甲兵。
短短的几分钟歌毕。杜聿明看着眼前的士兵一眼,道:“出发!”
很快,打前阵的十辆带车斗的聪达普摩托车发动起来,他们一辆接一辆的驶上林中那条土制公路,摩托车之后是三辆毫须装甲车,毫须装甲车之后是装甲团的运兵卡车,再是童子军的卡车,最后又是两辆毫须装甲车和七辆断后的聪达普。杜聿明上车时又看了这栋房子一眼,目光中有着诸多的遗憾和难舍,而装甲团的士兵大多看向前方,带着无尽的喜意。
马达轰隆隆的响,没有电话、没有命令、没有炮火,只有低沉稳定的发动机引擎,杜聿明上车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而外面本来昏沉的天色渐渐变暗,直到夜色沉沉。不知道过了过久,汽车突然停下了,一个声音在叫他:“光亭……,光亭……”
“什么事情?”杜聿明忽然间就醒了,身子也坐直,手摸在腰间的手枪上。他带着血丝的眼睛看到当面的是侯腾,这才大松一口气。“怎么回事?”他问。
“前面有关卡,不让我们过去。”侯腾道,他这边说着彭璧生也来了,他声音更急:“说是前线溃了,统帅部已经勒令各部不准后撤一步,否则杀无赦!光亭,我们的通行证他们看都不看,你马上给顾长官打个电话,最好是给校长打……”
“这是哪里了?”杜聿明生生的愣了一下,黑夜里为避免日机轰炸车队根本就不开灯,他搞不清这里是哪里。
“已经到青浦了。”彭璧生说道。“不知道哪来的人,根本就不看我们的命令书,一个劲说上面已经下令任何人都不能后退一步。”
“我去看看!”杜聿明不得不下车,不过他不似彭璧生那么焦急,前线溃了也仅仅是前线溃了,鬼子还能达到青浦来?而且青浦过去就是昆山,昆山不远就是苏州,到了那里车队就能上去南京的火车,然后沿长江西上湖南。
“我是装甲团团长的杜聿明少将,怎么回事?”外面一片漆黑,只能接着星光看见公路前的关卡,以及关卡边的麻袋垒成的工事,看来这不是临时搭建的关卡,之前就应该有了。
杜聿明自报家门,黑暗中一个人影对他敬礼,并道:“对不住杜将军,下官接到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后撤一步。”
“谁的命令?!”杜聿明有些不高兴,并不是不高兴对方不给自己面子,而是不高兴对方不看命令。“我的转进命令是常委员长亲自下的,你为何不看?我团坦克全部打光,现在是后撤修整,这是最高统帅部的命令。你给我马上打电话,去问问给你下命令的人,看是不是要把我留在此地。”
“长官……”当前的黑影还想说什么,旁边一个更显老成的声音响了起来,“对不住杜长官,您的命令我能过目吗?”
“给他看!”杜聿明转身对侯腾说话,不想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光亭兄……”孙元良的声音鬼一样冒出来,把杜聿明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杜聿明大声道,但被孙元良一拉,声音断了下去。待关卡看过命令准予放行、孙元良挤进他的装甲车,他才问道:“你不是在前线吗……”
“前线溃了,下午…,日本人…,日本人的坦克上来了,他们也跟你一样,士兵跟在坦克后面,不走正道,全部穿墙打过来,我们一下子就懵了!我还听说…,听说下午敌前指挥部混进了日本人,朱一名死了,陈长官也受了重伤,还有,还有…,”孙元良说到这里忽然道:“有水吗。”
“给!”杜聿明听着这些消息,心中巨震,刚才他看了下表,才凌晨四点不到,自己离开前线十个小时不到,没想到局面崩坏如斯。
孙元良咕噜咕噜把一壶水全部喝光,他抹了抹嘴,接着道:“日本人登陆了。”
“登陆了!”杜聿明心里一跳,追问道:“在哪里登陆了?乍浦吗?”
“不是,说是白卯口。现在前线都乱了。88师被日本人的装甲部队一剖为二,我联系指挥部不上,一去才知道那里混进了日本人,几个没死的参谋告诉我日本人在白卯口登陆了,还说骂欧阳格那个王八蛋。”黑暗中喘着粗气的孙元良说着战况,说完又用力抓住杜聿明的手:“光亭兄,看在党国的份上,你得拉兄弟一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