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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了烤肉,冉烟浓贤惠地将床铺收拾好了让容恪安睡,他累了一天,又是锁笼子里又是骑马射箭的,白皙的脸挂了几道灰痕。
在容恪躺下来阖上眼时,冉烟浓随意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替他擦脸,塞北风大,又干燥,容恪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光泽微微暗了些,额角起了几缕白屑,她看着看着,心便疼了起来。
倘若当时容恪没有跟来,或者徐徐图谋,怎么也不至于孤身犯险,单枪匹马地沦陷在草原,那时候,他是不是心里很着急?就因为他也是这么喜欢她。冉烟浓不傻,看得出来真心和歹意。
他说不再想着那个心上人以后,就真的没有再想着了,很守承诺。
她也没再想过齐咸,一刻都没有。
“浓浓。”
男人的声音里掺杂了鼻音,恍如呓语。
冉烟浓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回:“我在呢。”
容恪猜到她在想什么,嘴唇浅浅地漾了起来,“你是,第二个对我好的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这就是容恪的本领了,他装睡的功夫总是一流的,冉烟浓从来都分辨不出。细细听了一会儿,又问:“我对你好……吗?”
那点儿芝麻绿豆大的好,哪值得他这么不计后果地冒死来救她。
何况,“第一个是谁?”
说到这儿,容恪蹙起了眉头,指尖抬起来揉了揉眉骨,冉烟浓趴在床边等着,将脑袋歪在枕头上等他说,容恪又笑了笑,道:“是我祖母。”
“祖母?”冉烟浓斟酌良久,没想起来陈留郡有这号人物。
容恪缓缓道:“在很久以前,为了父兄的基业,他们将一个齿牙动摇的老人送进了虎口,欺上瞒下地掩盖了这一恶行,你自然不会知道。”
冉烟浓还没太明白。
要说是很久以前,那时候她公公应该还在陈留执政,腿脚也是好的,可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茬,所谓送入虎口……其实是被送到夷族来做人质了?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之后,觉得事情有了几分眉目,难怪容恪结交那些夷族人,其实是为了打探祖母的消息?
她待要再问,容恪已经歇下了,陷入了沉睡。
她侧躺着,正好可以看见容恪的眼睛,睫毛修长,像两把小扇,冉烟浓笑着,小心谨慎地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里全是糖水似的甜。她想,要是能回陈留,她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
草原上的日光很灼人,等到第二场比试时,容恪束了长发,青木公主虽然说不想再强人所难了,但还是友好地为他们送了两套可以换的夷族服饰,容恪穿着一身茶白色的短衫,萧萧肃肃,犹如嵯峨玉山,看得忽孛心里头直犯嘀咕:这个小白脸怎么穿我们的衣衫还好看?
容恪将他的夫人安顿在昨日那张软毯上,将冉烟浓早已扣好的金钗收拢,近得抵住了她的额头,低声嘱咐:“不要拿着这个,会不留神伤到手,我会赢。”
冉烟浓红着脸颊将金钗簪进了发髻中,笑吟吟地说道:“这样就好啦。”
容恪微微含笑,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冉烟浓的心还是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
容恪将她安置好,便起身迎向了忽孛。
在猎雁之前,忽孛想的是安排第二场与容恪比力气,但见到容恪将三石的弓也能轻而易举地拉开,忽孛回营后便打消了这一念头,昨日偶然一瞥,见到青木与容恪在斜坡上烤肉,便心生一计,今日比的是片肉。
忽孛命人特意给容恪准备了一柄小刀,这把刀没动过手脚,削铁如泥,极为锋利,忽孛对自己片肉的功夫极其自信,他们是游牧民族,从来都是吃烤肉和粗粮长大,魏人极重礼仪,吃饭都不用手,而要筷子,想必容恪连如何对肉动刀都不清楚。
忽孛见容恪抽出了短匕,目光浅浅地打量着寒光凛然的匕首,似正在为难从何处下手,忽孛便自觉胜算极大,已不在意这些,等击鼓一响起,忽孛便大刀阔斧地开始割肉。
青木也在旁观,众人都只见鼓声落地之后,容恪兀自拿着刀仿佛不知道从何下手,反而侧面观望着忽孛动刀。
他一直不动,而忽孛这边片的肉已经盛了小半盘。
青木还是但愿容恪赢,见冉烟浓从容风雅地坐在软毡上,不由诧异地走了近前,挨着她坐下,“你不怕你丈夫输?”
冉烟浓想到去陈留的路上与容恪玩赌骰子的事,忽然笑了起来,“他不会输的。”
然后,她扭头对青木郑重其事地道:“就算他输了,你哥哥也不会赢。”
汉人有时说话不直接,青木听不明白。
她也很好奇,王兄定的游戏规则,容恪要如何才有把握连赢三把?
冉烟浓知道容恪在观摩着忽孛如何下刀,在学。她后来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起初与容恪玩骰子时,他输的那几把不是故意输的,而是真不会,以至于后来他摇的点数越来越大,是因为他在学,听着骰盅里摇晃的声音,看她如何按压手的,在试了不到三把之后,他几乎便可以每次都掷出三个六来了。
在参透了这一点之后,冉烟浓再也没有自取其辱地说自己是老手,要和他玩骰子了。
忽孛在增加手腕的力量,飞快地将肉片了下来,转眼间已盛满了大半盘,在忽孛得意地露出八颗牙齿,势在必得地挑衅了容恪几眼之后,他清浅地微笑起来,然后低了眉眼。
那柄削铁如泥的小刀,被他分花摘叶似的,几乎看不见五指的影,便见一块沙包大的羊肚被片出了一朵雕工繁复的莲花。
“这……”夷族人震惊了。
忽孛也几乎变了颜色,暗暗想到,难道他是会什么妖法不成?
容恪的刀法不若忽孛凌厉,反而如同春风细雨,绵绵不绝,一片一片的红花肉被切下来,细而薄地将那朵莲花越堆越大,越堆越大。
直到最后,容恪不但赢了,摆盘还十分精美,本来忽孛想着,这场赢了,便把自己亲自片好羊肉拿去分给族民吃,叫他们也感恩戴德一回,但没想不但没有赢,那群愚昧的子民中竟然有人说,摆得这么漂亮的肉,他们不舍得吃!
忽孛怒极,将刀收回鞘中,一言不发地回了营帐。
容恪在满场惊羡中走回去,又将他的夫人抱了起来。
冉烟浓这回更羞了,“昨晚不是没……我一点都不疼了。”
容恪见她镇定地坐在软毯上一动都不动,也没有昨日担忧,淡笑道:“放心了,今天确信我会赢?”
冉烟浓伸着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知道恪哥哥最厉害。”
容恪的唇上扬的弧度藏不住了,只得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将他花容月貌的夫人抱回了军帐,外头的原野上起了风,冉烟浓和他用膳时,信口问道:“你猜明日会比什么?”
容恪给她盛着几乎不见米的米粥,神色雍容地笑着,“他对我起了杀心,明日一定是决斗。”
如此强敌,忽孛怎么会甘心将他送回中原?
冉烟浓诧异,“忽孛要和你决斗?我记着,他的马背功夫很好的,爹爹有一个副将就是伤在他的弯刀下,后来他们说,忽孛用刀奇诡莫测,根本不知道下一手会从哪个地方攻过来,打法也很诡异残忍,要是不慎被他伤到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容恪笑道:“没有这么可怕。”
冉烟浓一听他这么说便急了,“你别轻敌。我是认真的!”
容恪想说,不会,外头传来了穆察的声音,“李兄弟,还在里面吗?”
容恪轻轻拍了拍冉烟浓的肩膀,为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起身出了营帐,穆察在外头,在容恪掀开帘的那瞬间,特意往里头瞄了一眼,容恪已挡在了他的视野之前,穆察拉长了脸道:“李兄弟,我才被汗王放出来,有几句话我要问你。”
容恪淡淡道:“借一步说话,进帐来吧。”
交往时容恪觉得穆察虽是夷人,但胜在人还有几分诚恳,是以也始终和颜悦色,与之称兄道弟,但没想到穆察竟将心思动到了他的夫人头上,如不是他,浓浓不会被抓来。
穆察进帐篷的那瞬间,冉烟浓便一个激动,放下了木勺。
她现在看到穆察还是会怕,幸好有容恪在。
穆察也进了帐篷就开门见山了,“我把外头的人支走了,李兄弟,我无比确认一点,在我抓这个小美人来草原之前,她没有夫君,是完璧,但是现在……”
“咳咳。”冉烟浓被粥水呛到了,脸颊涨得通红。
这个穆察,眼光真是毒辣。
容恪微笑道:“难怪穆察兄是汗王钦派的使者。”
穆察哈哈大笑,“李兄弟,你承认了就好,说实在话,要是我把这番话告诉汗王,明天汗王就会以欺骗为由杀了你们。”
容恪道:“穆察兄,你会么?或者就算你说了,你们大汗会信么?他只会将错就错。毕竟是他亲自安排的我与夫人同帐,还有,既然他明知我夫人已经名花有主,还要胡搅蛮缠,说明他根本已不在乎这个,他要的,是我夫人的人和我的性命。”
容恪看得很透,穆察也不禁竖起了大拇指,“你对我们汗王很了解。”
容恪微微一笑,“所以明天他会倾尽所能在决斗中杀了我。倘若我不幸死了,有一件事我要拜托穆察兄。”
“你说。”
容恪道:“被抓来草原的汉人,他们的尸骨都葬在异国他乡,但我们陈留侯府的老夫人,烦请穆察兄多照看一二,别让她孤冢无坟、黄泉凄凉。”
穆察捋着胡须,古怪地多看了容恪一眼,道:“容老夫人在我们这儿是上宾,虽说她来时,被作为质子,叫容桀投鼠忌器,但我们汗王一直对她极其恭敬,因为她会教给人们正确地种植粮食和酿酒,会教青木公主和草原上的女人织布……但是老夫人身子骨不好,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在她故去后,汗王依照汉人的礼节给她下葬,并且让我们这些遣魏的使者时常买回去汉人的纸钱烧给她。”
容恪没有说话,沉静地拂下了眼睑,冉烟浓握着木勺,紧张地看着容恪。
即便祖母在九泉之下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可她终归是埋骨异国,被儿子和亲生的孙子一手断送了她的晚年……
想到这儿,冉烟浓便忍不住伤心。想得到祖母是个和蔼的人,因为在容恪幼时,没有人对他好,祖母却是唯一一个,他明明很悲恸,却要装作陌生,只是那么信口一提,在难过时,还要故露笑颜。
容恪把每一个人的善意都记着,也会记着别人做的恶。当年的雪山上发生了什么,父子四人两死一残,冉烟浓越来越好奇,但却越来越不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