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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一具腐尸被人从棺椁里抬出来,已经散发着恶臭,容恪取出了一条帕子,裹住了半张脸,系在脑后。
容恪蹙着眉,等江秋白将留侯放在棺椁旁时,他蹲下身,将手套也取了出来戴上,手指掰过容桀泛着黑气的头,后颈处,有一处圆孔,约莫四根绣花针粗,江秋白一愣,没想到这么快便找到了致命伤。
“世子,这是……”
容恪闭了闭眸,清早见到冉烟浓对镜梳妆,翠翘拢上绿云,纤细的牡丹花簪斜缀入发髻之中,他睁开眼,“也许,是珠钗一类的器具所伤,扎破了父侯的颈脉,一击致命。”
留侯身子骨弱,不说刺破他的颈脉,单单推他一把,都让人觉得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容恪起身,将手套扔给了江秋白,“查查身上可还有别处伤口。”
江秋白戴上了手套,将与几个下属将留侯的尸体上上下下地又检查了两遍,“回世子,没有了,只有这一处致命伤。”
容恪解下了帕子,淡淡挑唇,“我知道了。”
检查完尸首,江秋白等人将留侯的棺椁放回土里,容恪才回头,见他们在填土,忽蹙眉道:“找工匠将墓地重新修缮。”
容桀毕竟曾是镇守一方的留侯,墓地太过于寒酸,让闻者哀恸。
江秋白着人吩咐了下去,雇工匠过来择日将墓地重整。
但这本来是徐氏该做的事,将留侯下葬之后,可见她便几乎再没有管过容桀的墓地了。
容恪翻身上马,用帕子将衣摆上的污泥擦了去,脸色如一潭映着秋月的湖水,平静无风而不动,教人揣摩不透,半晌,容恪微微牵起嘴唇,露出一朵微笑来,恍惚一瞧还令人觉着有几分善意。只有江秋白隐约望到了湖底一片无光的阴冷,不觉一哆嗦。
看起来世子好像并未发现其他异状,但江秋白就是觉着,世子应该已经猜到凶手了。
事实上,他说出是珠钗所伤时,江秋白就有了怀疑,能用这个杀人的,多半是女人,而且是能近留侯身的女人。照理来说,徐氏侍奉留侯多年,不该如此心狠手辣,也许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容恪踩着马镫,不疾不徐地策马回城,高楼上,王猛仍扶着围栏俯瞰。
王玄道:“他出城去了。”
祭拜父亲本是人之常情,王猛不奇怪这个,但奇怪之处就在于,“容恪生性谨慎,连你我都觉得容桀之死事有蹊跷,他必然也察觉到了异样。”
王玄愣了愣,“那,今夜还要动手么?”
王猛挥手,“先撤了。你我得到皇帝指令,留侯死得蹊跷,本来有职责在身弄明真相,但你我身份不便,如今容恪既然回来了,他生父之死离奇莫测,不如让他自己查,等查明真相,我们上报之后再行暗杀。此外,容恪是个谨慎的人,初回陈留必定事事戒备,等过些时日,他放松警惕,咱们一击致命的胜算才会大些。”
王猛分析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王玄素来唯他马首是瞻,便不觉点头同意。
……
九月底齐咸造反,被扣押之后,皇后被赐了三尺白绫。
死时空落落的永巷里只有她,还几个捧着白绫鸩酒的宫人,皇后性子烈,又心狠,事败之后早就没有了生的指望。
她还以为齐野是真正信任她,才会喝下她放了毒的汤药,但事实根本不是,还以为一夜夫妻百日恩,齐野纵然是不爱她,至少对她心里有一丝怜惜了,可皇后抹着眼泪,被他拿下时,只问了一句:“皇上,臣妾这么多年,在你心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地位?”
齐野俯视着这个要谋害亲夫的毒妇,冷然一笑,“你知道朕为何临幸你,封你为后——你和纯贵妃都有几分神似阿虞,而你的眼睛生得更似她罢了。”
皇后便心冷了,呆怔地望着皇帝,被粗鲁的士兵拖了下去,齐野阴戾地瞪着她,毫无夫妻情分地、挥手让人将她拿下。
在黄河治水的端王殿下,得到密报,上京时势已变,不觉微笑,河坝已修建过半,引水通渠也已竣工,端王不必再扮演仁者仁心,率领轻骑秘密潜回了上京。
齐野被一点点病就放倒了,终日卧榻不起,朝政之事多半是太子齐戎打理,他已焦头烂额,便没顾虑,二弟端王已回了魏都。
端王回京之后,在府中梳洗了一番,洗去了风尘,另着人假意从黄河寄书太子,他已动身在回魏都路上,齐戎自然许可,但这位已在魏都的端王殿下,却在看望了怀孕妻子之后,踅身走入了厢房。
等候已久的人,半截纤弱的身子匿在半昏的烛光里,幽幽冷冷,在端王微微一笑,用蜡烛引燃屋内所有的灯时,她才转过身,解下了青灰色的斗篷。
齐戚摸了摸下巴,“陆妩,我记得,我们的契约到此为止了。”
当日齐戚还在宫中侍疾时,便早已与陆妩做成了交易,他帮着陆妩监视贤王府以及贤王的动静,让陆妩将情报卖予皇帝,以换取贤王事败之后陆家的平安。
陆妩所得到的一切关于齐咸的消息,都是端王殿下派遣到齐咸身边的细作告知的。她是贤王侧妃,永平侯与贤王又是利益联盟,由她向皇帝告密,才最为稳妥可信。
是以齐野也确实信了。
陆妩剥下了斗篷,十指纤纤,也缓慢地褪去了衣衫,妩媚娇弱的身子,随着寒风微微颤抖,像奇异芬芳的花朵,幽幽的体香,温软得如拂面的风,齐戚蹙眉,不解地看着这个宽衣解带的女人。
陆妩的脸颊上挂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动的笑容,“还有最后一件,请端王殿下狠狠地、羞辱我。”
齐戚困惑,“本王依稀记得,没有这项条约。”
陆妩道:“是的,不过,我希望端王殿下要了我的身子之后,送入诏狱,交给齐咸。”
“你就这么恨老三?”作为伙伴,齐戚深知这个女人的狠心,但是不知道,原来女人能对男人决绝到这个地步。
陆妩笑着,将最后一件衣衫扔在地上,“是。端王殿下也曾想过,你成功之后,虽然我能保住陆家,但我却不再是陆家女,也不是贤王侧妃,我该何去何从?端王殿下你会要我么?不会罢。我除了一死,早已走投无路,只有事先服了毒。”
就算她不服毒,得知齐戚这么多秘密,迟早也会被灭口。
端王兀自怀疑,“伸手。”
陆妩将一截皓如白玉的手腕伸过去,齐戚一探脉,果然是中了毒,他甩开陆妩的手,背过身去,散漫地一笑,“你当本王是什么?你既然要自污,随便找个男人去罢,本王确实看不上。不过送你去老三的牢狱,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陆妩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好。”
齐戚的食指微微一动,有点摸不透陆妩这种女人,他以为陆妩对齐咸虽恨之入骨,但既然做了夫妻,总不至于如此决绝,齐咸事败被俘,这个女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向其他男人投怀,还要一死去羞辱他。
啧啧。倘若当初陆延川和齐咸得知会有今日,说什么也不敢算计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罢。
诏狱便是人间炼狱,齐咸虽是皇子,却也是谋逆叛徒,在狱中受了不少虐待和折磨,正一身血痕地坐在枯草之中,有人将陆妩送了进来,她的上衣已被扯烂,亵裤被撕成了碎条,被人粗暴地折磨过,只剩一口气,齐咸怔怔地看着牢头将人押进来,哂笑着背过身离去。
齐咸看着满身伤痕的陆妩,心中无比复杂,这个女人是不是出卖她的人尚未可知,可她是他的侧妃,却——“陆妩,我连累了你。”
齐咸以为,是因为贤王府一夕倾颓,才让陆妩受尽折磨,但陆妩也仰面躺着,毒已经流窜到了全身,她殷红的口脂被男人的唇抹得满脸都是,花钿摇摇欲落,金钗崩落,几颗碎珠子潜在乌发里,看着竟引人怜惜。
齐咸蓦然心疼,这几日面壁思己过,想到自己这辈子的失败,便觉得人心不足,自己想得太多,有的时候却不珍惜,最后将最重要的拱手送人,而汲汲营营去争夺原本便不属于自己的。
想到陆妩,这就是他最亏欠的女人了,齐咸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该与陆延川同流合污,不该信任陆延川……
陆妩张着檀口,噙着笑,满眼温柔的怨毒,“齐咸,从我失身与你开始,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盼着你死。你知道,这一刻我有多开心么?”
齐咸垂着头,手指都在颤抖,“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容恪。”声音嘶哑得几不可闻。
陆妩已经没有了生机,她仰面倒在干稻草里,隐约听到“容恪”二字。
可是,从被齐咸侮辱之后,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没有机会想着那个人。
很多年的深宫里,一身白衣从滴翠的青松下走来的少年,美得像人间白玉,晶莹如雪,清冷的凤眸宛如孔雀石般,尊贵而漠寒,陆妩那时还只是个中人之姿的普通少女,一见便芳心暗许,心跳得像小鹿乱撞,她给他递水,少年冷漠地接过,撞到了她的肩膀,却没有一丝慰问,不回头地便走了。
她做了很多很多的蠢事,把自己的脸削得骨头异形,都没有后悔过。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至少在她心里,她能成一个容色能配得上他的人。
陆妩只是一时起了贪恋而已,倘若那天没有顺从陆延川去瀛洲岛,没有想着只要得到容恪哪怕一晚,她不会潦草收场自己的人生。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为自己报了仇。
陆妩闭上了眼睛,留给齐咸的只有一声缥缈的呓语,“你永远也比不上容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