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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安平坊至永宁坊,须得穿过大半个敦煌城.
风灵脸贴在车壁上的小窗口前,目不暇接地瞧了一路,里坊房屋倒不见有什么稀奇,俱是与她家一般的回字形矮房,四面墙体严实,平实的房顶,小窗小院,好抵挡风沙。殷实的人家讲究些,以砖石砌墙筑房,寻常人家不过是夯实了黄土筑的院墙房屋。
风灵的目光掠过那些房屋,落在那各坊之间的大小集市上。整个城犹如一个大市,随处可见邸店铺子,一路载货往来的驼队不断,商户呼喝连连。
她自幼随着阿爹阿母走过不少大小城镇,惟有这座城,早春风沙弥漫,夏季酷热严晒,又极其干旱,却因这店肆林立、买卖不绝的景致,比别处更令她着迷。
“大娘也不是头一回来,不过这两年不来罢了,怎像头一遭来似的?”阿幺探头在另一侧的窗口望了望,也瞧不出有什么惹眼稀奇之处。
风灵也不理会,痴痴地望了一路。马车拐进永宁坊中,体面宽阔的大宅渐多起来,又走了一阵,马车“吱呀呀”地停在一座大门最是气派的宅子跟前。
门前已停了不少车马,几名家仆来回颠颠地小跑,拉马驱车,忙着安置那些骏马大车。风灵唬了一跳,一时猜不透索家究竟要摆什么样的筵席,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来。
有家仆上前请了她下车,风灵跟着那家仆从侧面入了府,并未往正院里去,只从一侧花木扶疏的小径拐入了后院。
那家仆大约是新买进来的,瞧着风灵脸生,便卖弄道:“这宅子格局倒还在其次,草木养得好,亭台水榭还有些看头,人称沙州小江南,在别处怕是瞧不见这般景致。”
“你也是个少见识的,这是江南道余杭顾家的大娘子,还稀罕什么小江南么?”低柔带笑的话语从小径旁的一丛低矮花木边传出,继而叶影微晃,一名笑吟吟的小娘子从后头转出来,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头顶紧紧扎了个单螺髻,左右各一支赤金镶宝的双股发簪固住,一袭淡黄色的水晶串子在发髻前盘了三匝,最后一匝恰到好处地垂在她饱满白皙的额头上,太阳底下光彩晞晖,衬着那满头曲卷红发煞是夺目。
风灵目光烁烁,拉起她的手前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戏谑道:“哪里来的美人儿,莫不是从我家石窟的壁画上飞下来仙女?”
“长远未见,昨日又在城门口巴巴地等了你大半日,乍一见你就这般拿人打趣儿,可见你没心没肠惯了的。”艳色的胡人小娘子扑闪了两下浓密的睫毛,涨红了一张面皮细声佯嗔道。
风灵捂嘴笑了起来,又将她从头瞧到脚,见她胡粉斜红,绛唇黛眉,眉心还贴上了花子。又窄身裹腰的薄衣,上好的绸料,轻飘飘的裙裾上坠了几枚小银铃铛,随身而动,铃声细微清脆,再携了她冰凉的手,风灵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去,“音娘,你这一身可别说是为着迎我的,眼下秋凉,穿得这般单薄……”她转了转眼珠子,眸光一闪,嬉笑重回脸上,“难不成今日有人来相看?那位新到任的折冲都尉……”
索良音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暗暗拽了一把她的手,目光却瞟向风灵身边那名家仆,“口里没一句正经的,再浑说我可不依了。”
风灵知她性子忸怩,虽觉她今日这番耀目的妆扮有些古怪,却也打住了笑闹。索良音打发了家仆,领着风灵和阿幺往后院去见索府的正经女主人柳夫人。
江南巨贾顾氏,柳夫人虽早已听人讲得烂熟,却因顾氏夫妇深居简出,不曾有过交往。风灵儿时她倒是见过几回,一则风灵的义兄康达智的宅子正在这永宁坊中,且与索府仅隔着条后巷,她时常过来顽耍。另一则,风灵与索府的庶女索良音自幼结识,一个从无年纪相仿的姊妹相亲,一个是卑贱胡姬所出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合该有这样的机缘,凑做了一对,常顽在一处。
日前柳夫人从康达智的夫人米氏那处得知,顾家独女将回敦煌来把持顾家在西域的经营时,大吃了一惊,心底难免有一番盘算,便迫不及待地布置下了这一席接风宴,生怕被旁的什么人抢了先机。
丝绸的营生获利巨大,却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向来敦煌城中流水般运往西域诸国的丝绸绢绫大出处只有两处,一是从长安贩卖过来,二便是顾家自江南道运送来。长安来的货色运至敦煌,经了转卖,可得的利已然盘剥过一两层,然顾家依仗着部曲强健善武,只须一次运足三二年的货,径直自江南道原产处将货运来,少了间中盘剥,所获之利皆落入自家钱袋中,干净利落。
豪族子弟多为官僚,按说商户较之索氏这样的高门大族原有着云泥之别,可那几个巨贾,要究起根底,晒出财资来,情形却又翻了个个儿。
世间为人,少有不爱财的,故而便是孤高如沙州第一高门大户索氏者,也不得不仰仗一二,间或暗地里促成几桩大买卖的,抑或托赖官中关系走了便利的,少不得也抽几分利来充盈家底。
这般受豪族在心的巨贾,昭武九姓胡商的大萨保康达智算得上一个,而今要包垄西域丝绸买卖半壁江山的顾风灵也算得上一个。
柳夫人显然深谙个中道理,一见着风灵便绽出满脸的疼惜,左一声“我的儿”,右一口“好孩子”地唤,仿佛离散重聚的亲母女似的。
风灵原不大习惯,柳夫人上前拽她的手时,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两步。可转眼瞥见柳夫人身后索家那位尊贵骄矜的嫡女,正虎着脸垂手肃立,不时掀起眼皮朝她飞来一记眼刀,风灵促狭心起,反倒任由柳夫人握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与她同坐一席。
索家嫡女微微鼓起腮帮子,有些气恼地低唤:“阿母!”风灵猜想着自己所坐的席位,大约是她平素的专属,索性娇声一笑,作势轻握了一把柳夫人的手腕,“风灵可不敢冒认了阿母,昭娘姊姊要恼我了。”
柳夫人掩口笑了几声,指着康达智的夫人米氏道:“快瞧你这妹子的嘴,当真是伶俐不让的,若不是生就了唐人的样貌,与大郎竟像是亲兄妹呢。
“夫人是不曾见过风灵亲阿兄的品貌,岂是我家那粗粝货可胡乱攀亲的。”米夫人挥了挥手中的绢帕,伶牙俐齿地接了话,惹得一众作陪的夫人小娘子们皆掩口转脸地笑了起来。
风灵一面在柳夫人身侧坐下,一面跟着一同笑了一回,眼波流转间却见柳夫人斜斜地向索良昭递去一个责备的眼神,索良昭紧抿了嘴,狠狠地剜了风灵一眼,欲言又止地坐回了靠边的一张席案前。
自小跋扈张扬的索氏嫡女,今日一反常态地着了一身素净衣裙,简练的发饰,比阿幺尚素淡了几分,竟还肯吞下暗亏。
倒是卑微不争,惯受索良昭欺辱的庶女通体华贵,妆扮得如同一朵盛放的鲜花。风灵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又怕是自己多心。悄悄四下环顾一周,恰见索良音那胡姬生母曹氏,正眉眼不展地独坐僻静角落的一席,心下几乎能肯定其中必有古怪。
说笑了一阵,几名提着食盒的婢子鱼贯而来。女眷的筵席就设在园子里的一间宽敞亭子里头,日间阳光甚好,并不觉冷意,且有秋菊红叶可赏,不失风雅意趣。
待女眷们相互轮着敬了一圈酒,风灵命阿幺取出带来的桃花面脂,一一分送了,年轻的小娘子们围着风灵听她细说江都时下盛行的妆容,辈分高些的夫人们则含笑合议各家儿女间的事。
园子东边忽远远传来几声笑,风灵循声望去,原是东面另一处小园子内阁子的窗尽开了,男客们皆在那阁子内吃酒谈笑。
那阁子两层高,朱栏画栋,与女眷们所在的园子仅隔了一道矮墙,有几名男客有意无意地俯瞰过来,这边女眷们的情形当能瞧得清清楚楚。
风灵正诧异着索家宴客的怪异布置,身上的帔帛突然被轻扯了两下,回头见身边的阿幺正冲她递眼色,她扫看一眼别的小娘子们,她们仍旧低头说着自己的话,这样清晰的笑声似乎谁都未听见,也不知矮墙那边阁子里头有人正在瞧向这边。
再细看各人的形态,显然较之方才矜持了不少,有一两个羞怯的甚至微微红了脸。
忽然间,风灵恍然大悟,果真是有人在相看,却不知是谁人,在相看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