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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这般形容,风灵心中大定,稳住了手腕,重新将那银链扣上脖颈,塞回衣领内,顺手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扶着腰腹从地下站起:“既有圣物在此,且你也认得它,此帐便不容你随意出入造次。”
贺鲁一犹豫,颓然地摊了摊手臂,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教风灵打断。
“还不快出去,莫再进帐。”风灵沉声逐道。
“甚好……甚好……”贺鲁气结地点着头,分明觉得自己在这桩交易中被欺骗了,却又无计可施,一闷头,甩了帐门大步走了出去。
风灵浑身的气力随之瞬间被抽走,双腿发软,忙扶着桌案坐下。她不自禁地从衣领中又将那狼牙络子提出来细细端详,昔日弥射赠得爽快随意,她只当是个寻常饰物,弥射虽告知突厥人敬重,佩着此物在商道上行走能不受突厥强人侵害,但她只当它是一枚图个平安吉祥的寻常护佑之物,并未十分当真,一回也不曾用过,未曾料它竟果真有这样的功用,连贺鲁也能降住。
她小心地将银链揣回胸口,
暗自庆幸:亏得临行时突发奇想佩上了它,救命的神物呢。
虽有这狼牙圣物护身,但风灵深知贺鲁狡诈无常,到底身陷淖泥,不能全然放心,遂唤了大富在帐门前守着,这才勉强能寐。
风灵在贺鲁王庭中已有四日,贺鲁并不强拘她在帐中,帐外连个看守的都不安置,她不愿有人照料,他便撤去了她帐中的服侍的女奴。
并非贺鲁不在意她是否会逃走,事实上,她根本无处可逃,域外的冬天本就不是顽的,眼下又是一场暴雪酝了两三日,转眼将至。莫说她身孕已至七月,便是此时能活蹦乱跳的,也难孤身走出这片陌生的地界,葬身寒冻,葬身狼兽之口,葬身饥渴困乏……若是就此跑了出去,前头少说有一二十种轻易便能预见到的死法在等着她。
这一日清早,天亮得似乎格外慢,帐中火塘内的余烬已不足以温暖毡帐,风灵在睡梦中猝然被冻醒,身上的大毛氅不知何时滑落至地下,幸而睡榻上垫着的毛褥子拢住了她大部分的体温。
她的肚腹内突然一阵不满的踢腾,似乎亦在抗议外头的寒冷。风灵将落地的大毛氅拾起,裹在肩头,腹内的小拳头仍在不时地挥舞,好像是顽皮的孩子在试探阿母的忍耐底限。风灵抚着肚腹无端想起拂耽延曾断定这一胎定是个女娃儿,依照他的说法,那歇性子似他,安分沉稳,而这个在娘胎中便不肯安分的小莫诃,正同她如出一辙,故此一定也是个女娃儿。
她的脸上漾起了薄薄的浅笑,冲着自己的肚腹柔声自语:“小莫诃呀,也不知晓你阿耶他们几时能攻**木昆,若日子拖久了,待到草原上嫩草冒头时,恐怕你便该降生了……”
帐外大富沉闷地吠了数声,贺鲁粗嘎的笑声已到了近前。风灵裹紧了毛氅,下意识地捂住了垂在胸口的狼牙络子。
大富的低吠一声紧过一声,粗鲁的突厥话谩骂四起,来人少说不下十人。大富“呜”地惨呼一声,爆竿乍燃似地咆哮了起来,挣得铁链“哗哗”直响。
风灵一挑门帘,赫然立于门前,抬手一扬,马鞭蛇游般地闪了过去,正中一名突厥郎将的手腕。那郎将手里掂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嘴里骂骂咧咧地正欲朝大富砸去,教风灵一鞭震麻了手腕,一翻手,石块掉落在地,反倒砸中了自己的脚。
他周遭另几名郎将,连同为首的贺鲁在内,一齐毫不留情面地粗声大笑起来。那郎将有些恼羞成怒,俯身拾起石块,冲着大富龇起了牙。
风灵提着马鞭,挺身挡在大富跟前,怒喝道:“贺鲁部的儿郎好生威风,要同一头老犬相斗么?先同我这双身子的妇人斗上一斗如何?”
那郎将原面皮黝黑,教风灵一讽,黝黑中透出红紫来,龇牙咧嘴,咒骂不断。他的目光忽落到风灵胸前的狼牙络子上,兀自一怔,不确定地低声快速向贺鲁询问了两句。
贺鲁只简略地点了下头,那郎将一反方才的形状,躬身将那石块放回地下,又以拳头压肩向风灵行了一礼,头也不抬返身离去。
风灵即刻便意识到她胸前那狼牙络子是何等的有效用,
只是贺鲁就在对面不过十步,前几日他带着盛怒离开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今日带了这些人来不知又要弄出什么花样来,她握着马鞭的手丝毫不敢松懈。
“大雪昨夜下来了。”贺鲁站在原处,似乎并无意过来,“大雪乍停,雪狐最喜满地白雪的掩护,专挑这时节出来觅食。你且等着,我与你打两只雪狐来,好做双毛靴御寒。”
风灵僵僵地冲他屈了屈膝:“不敢劳动贺鲁将军。”
“沙钵罗可汗。”随从在贺鲁身边的郎将扬声纠正她。
风灵不作理会,贺鲁亦不以为意,慢慢地靠上前,指着风灵手中的马鞭,嬉笑道:“咱们只说话,不动手。”
“还请将军止步。”风灵伸手制住了他的一步步迈近。
贺鲁倒也顺服,果然停下了脚步,隔了五六步远,显出一脸的关切:“这一场雪还未完,指不定晚间还有大风雪,你若想脱逃此地,也该挑个好日子,万不能再如七八年前,冒那样大的险。”
风灵抿唇不语,只冷冷地注视着他。
贺鲁搓了搓脸上的虬髯,忽然转了话道:“康达智那一桩……你还记恨着罢?我若同你说,柳爽向我借兵时,只说要堵索慎进的口,一字未提及康达智,我并不知内情,你可信我?”
风灵的目光慢慢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信不信的,如今又有甚要紧?人已死了十年了,信你,能教我义兄再活回来么?”
“风灵……”贺鲁出乎意料地收起了嬉皮笑脸:“信不信全在你,咱们且不论这话,可有一桩你总该知晓,这些年里商道不甚好走,顾坊的商队可有在西疆的地界上出过岔子?你莫不是真当顾坊的部曲骁勇无敌?”
这回风灵却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极好笑的话,笑得令贺鲁浑身不自在。“这么说,风灵该多谢将军照拂。可风灵心系整个西疆的商户,不论是唐人,还是粟特人,抑或是外来的胡商,倒不若请将军一并照拂了,退回多罗斯川,永不相扰,何如?”
贺鲁低头蹭着脚下的积雪,隔了许久,再抬头时,神色凝重起来:“高昌如何,焉耆如何,龟兹如何,哪一个胆敢抗唐?顺服大唐又如何?还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教你们大唐的圣人扫平了故国?纵然我退回多罗斯川,带着帐下子民安分游牧,应岁纳贡,大唐便会愿意与我划地而治,任咱们自在放牧过活了?迟早有一日,唐军兵马会将多罗斯川踏平。拂耽延便是大唐指向西域的长刀,他在西疆荡平了多少小部族,而今终究是挥到了我这儿。与其等着故地遭夺,子民受辱,还不若奋起一搏。”
“大唐内政不稳,不愿战时,便将你送来和亲,现下长安城中那位圣人权势稳固,兵强马壮,便挥兵遣将。你与拂耽延不过都是大唐皇帝沙盘上的棋子罢了,你聪慧如斯,怎就看不透?甘心沦为李家用物?”
他这话风灵曾暗暗自问过数回,每每想起,心里多少有些不大痛快。以往她都将和亲一事的原罪推向柳氏党争,但究竟底里,李治确实在面对内患时拿了她来挡外患,血亲骨肉在皇权天下面前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怕太宗在时,陷在如此境地中,也不会推拒了贺鲁的求亲。
风灵咬住下唇不做声,心底发凉:纵然拂耽延戍守西疆多年,扫平匪寇部族无数,回京也难逃欺君之罪的责罚,那支春秋笔,也不知要将他写得如何不堪。一腔的赤诚忠烈,尽付东流。
贺鲁忽而一笑,不打正经的嬉笑又回至他脸上,朝风灵扬了扬手:“外头冷,回帐去罢,等我予你带雪狐回来。”
说罢转身打了几个唿哨,几匹战马踏雪而来,贺鲁翻身上马,粗声大笑着招呼众郎将行猎去,马蹄将地下的积雪踢起,腾起一片雪雾。
风灵仰头向依旧阴沉低压的天空望了一会儿,指不定夜间真会有暴雪。她自然不信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贺鲁还领人去行猎,是为替她打一对儿雪狐做毛靴,实情恐怕是大约粮草将尽,难以维系一场恶战。
她揉了揉大富毛茸茸的脑袋,安抚它松下戒备,一壁长长地叹着气走回帐内。她满心期盼着唐军尽快攻**木昆,可照这天气情形来看,冒着暴雪出兵,无异于自折剑戟,她许是要耐下性子再等上一阵了。这便也罢了,她最恐唐军万一同样面临粮草不足的险恶,最终撤了兵,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