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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灵在拂耽延帐中大半日再不出来,直至日暮,弥射跟着佛奴与木托从驻地归来,方才将她从帐中请到了大帐。
弥射一早从佛奴那儿获知风灵往处木昆将他妻儿换赎出来的事,一见风灵便要谢,可这恩情太重,他竟无从谢起。风灵先他一步,从脖颈上套下那狼牙络子递过去:“到了贺鲁牙帐下,方才知这狼牙物贵重至此,既是草原的圣物,风灵也已得了它的荫庇,岂敢再私占着。”
弥射一愣,接过络子掂在手中笑道:“先前我贪酒,拿它从你这儿换了酒吃,哄着你陪饮。什么圣物不圣物的,它在我这儿不过是一件死物,在你那儿倒极是得用。照着咱们的说法,是圣物自个儿选了你,还不快收好了。”
风灵踌躇万分不肯受,弥射望了望张韫娘领在身边的幼子,目光又落到风灵的肚腹上,眉心一舒:“你瞧这般如何,这狼牙络子予你作个信物,你若得子,便与韫娘所出的拔布结为异姓弟兄,若是得女,便许了拔布做可敦。”
言罢他也不问风灵是否应允,
将那狼牙络子往她手中一塞,只当是说准了。
这事定得太过突然,做买卖也不似这般的,风灵握着狼牙络子进退皆不是,只得打量一眼拂耽延那毡帐的方向道:“络子我暂先收着了,若是再得个小子,不必阿兄说,与拔布本就是兄弟,倘或是个女娃,秦晋之议风灵却不敢自己拿了主意,总该等阿延醒转了一同商议过礼才是。”
提到拂耽延众人皆打住了口,怕是哪一句话说得不对,触了风灵的痛处。
“延将军伤势如何?”弥射顺势问道。
风灵深吸了两回气儿,稳住发颤的嗓音,方能开腔答他。“医士瞧过,说是伤在颅内,说不好几时能醒转。”
医士说得含蓄,弥射明白他那意思,实则是说拂耽延虽未死,却也时日无多,只能靠着米汤水一点点地喂进去,好维系住性命。这样的伤情,他也见过几回,突厥人往往是宁愿自取了断的,总好过行尸走肉地活着。
帐中僵冷了好一会儿,还是风灵率先开了口:“阿兄从驻地那儿归来,可是战事已平?贺鲁擒住了不曾?”
这一问将众人从沉默中解脱了出来,弥射唇边微翘的胡须振奋地抖动了两下:“擒住了,自然是擒住了。那厮怎也不会料到延将军会只带三百西州兵在他行猎途中截袭,他的主力若是再晚来片刻,延将军便能将他拿下。”他重重地一叹,一掌拍桌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碗皆往上一蹦。
“可他从阿延手底下跑了,他的援兵将阿延的西州兵击溃,重创了阿延……”风灵茅塞顿开,那夜发生的事似乎就在她眼前铺展开,她不觉越想越懊悔,那晚她就在贺鲁主力的营地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集结奔去援助,早知如此,便是连夜火烧了营地,也不能让他们去援,可自己偏偏坐在帐中什么都不曾为拂耽延做过。
弥射恨恨地咬了咬牙:“西州兵再是悍勇,怎敌得过贺鲁数万大军,又尽是步兵,还不是教他们层层围着,四面击杀。要我说,延将军此招虽能将贺鲁主力诱出来,却是豁出命去的招数,又不是非得兵行险着,再想旁的法子也使得,他这是何苦来的。”
帐中众人听着弥射讲述拂耽延那三百人与贺鲁主力的血战,各自默然想着当时的惨状,无不汗毛倒竖,胆战心寒。总算这三百人的牺牲诱出了贺鲁的主力,三百条性命拼死拖住了贺鲁,予苏定方最好的时机赶来一举歼灭。
“苏将军的援兵一到,贺鲁所领的各部首领便觉出不对来,他们都吃过唐军的亏,威慑于唐军势头,大多偃旗息鼓,不肯再战。贺鲁这头狡狐,见大势已去,即刻带着自己帐下的几万兵力掉头往石国苏咄城窜逃,苏将军连夜追撵了二百里,大多击杀俘虏,却教贺鲁那厮跑了。石国国主依附大唐日久,自是不敢私留贺鲁,天一亮便捆了他亲送出了苏咄城。”弥射将贺鲁受擒的前后讲得畅快淋漓,众人也跟着心内大快。
“贺鲁金牙山的汗庭也教弥射将军拔除了,
这回西疆终是安定了,大唐到底是大一统了,咱们这些行商的再不必惧怕商道流兵沙匪。”帐内静默了良久,佛奴搓着手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
惟有风灵低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打落在搁在膝头的手背上。张韫娘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叹息着轻抚她的后背。
弥射知道她因拂耽延昏沉不醒心里头难过,好言劝慰道:“你莫难过,三百西州兵存活的无几,延将军命大了,总算是回来了。”他想到归途中路过的那片三百西州兵横尸的修罗场,不禁摇了摇头:“延将军这般打法,当真是……当真是要舍出命去,他怎也该替你替那歇想想。”
“他不正是想战死在西疆么。”风灵忽然抬起婆娑泪眼,泣道:“战前他同我说,待平了贺鲁,他便要回长安面圣一力担罪,领藏匿私娶了和亲公主的欺君之罪。可这罪名一旦落下,他替大唐戎马浴血的二十七载便成了什么?依他的性子,宁愿战死沙场,也绝不肯污了一生清名。”
“哎,延将军这真是……”弥射顿首在腿上拍了一掌,唏嘘长吁。
张韫娘早已跟着落了几回眼泪,玉勒图孜也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试问道:“此番平西疆,延将军立下的军功可不小,就不能……将功折罪么?”
弥射思忖着点点头:“确也是个法子,况且受了重创,人至今还昏沉着,当今圣人仁爱厚德,咱们若是联名上个奏报,将延将军的功绩表上一表,兴许圣人还能网开一面。风灵,你莫要心焦,明日一早,我便亲送他归营,命军中医士好好诊一诊,顺势也同苏将军商议商议如何写奏报。”
“大娘可听见了,快莫要再哭了。”张韫娘忙将一方绢帕塞到风灵手中。
风灵接过绢帕,慢慢地拭过眼泪,低声却绝然道:“阿兄不必忙那些,阿延也不必送去唐军营地,我……我已想妥了,阿延不能回长安去,我带他走。”
帐中众人皆吃惊地望向她,弥射不确定的问道:“你可想好了?”
“阿兄知晓我行事向来果决,自然是想明白了的。”她将面上残泪拭去,“阿延替大唐征战半生,不负国不负君,不贪权不恋官。可天家负我,我本就是个商户,不懂甚大义,只知欠债就该偿还,便拿他们护国云麾将军的后半生,予我作个补偿,即便他自此再不能醒,也值当了。”
弥射的目光在她脸上滞了一滞,眉头舒了又聚,聚了又舒,终是抚掌大喝了一声“好”,“头一回见你便知你是个快意的,果然不错,时至今日也不曾有变。你既决定了,剩下的事阿兄替你安排善后便是。可想妥了要往何处去?”
风灵将帐中的人一一扫视过来:帐门边守着的是佛奴与木托,上首坐着阿史那弥射与玉勒图孜的丈夫,自己身侧各坐着张韫娘同玉勒图孜,都是能教她全信的,遂点着头道:“唐军营中还有一个筹措粮草的秦岩知晓我的底细,西州和沙州是去不得了,余杭暂也不能回,免得祸水东引。思来想去还是要往西去才稳妥,阿延祖上乃康居国人,我便带他往撒马尔干城去,想来他也会情愿的。”
弥射沉吟道:“这也使得,此处确也不宜久留,你早作准备,我尽快安排下人手送你们前往。”
“这却不劳弥射将军,如今西疆坦坦大道,咱们顾坊自家的部曲足可担当护送。”大帐门旁一直未开口的佛奴忽道,说罢又向风灵道:“大娘只管照料延将军,余事自有我呢。”
风灵欣然点头,转身向弥射郑重一拜:“借了阿史那依勒的假名过了这些年,如今也该归还了,幸而未教阿史那的姓氏受辱,风灵万谢。”
不等弥射发话,张韫娘已上前架住她,搂着她的肩膀低泣:“咱们姊妹好容易相聚不几年,你便又要走,这一走又不知哪一年能再见。”
“小可敦言重了。”玉勒图孜瞧不下去这悲悲戚戚的离苦,忍着眼眶里的热意:“大娘不是才收了你家的定礼,那样贵重的定礼,大娘哪里敢跑远,只待她那孩儿落地,且有你们相见的时候。”
风灵睁着朦朦胧胧的泪眼,忽而朝她们露出一个清浅的笑,一如年少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