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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马尔干的春意随着憋了一冬的贸易的盎然复苏,这座城中商户之多,买卖之繁盛,是风灵前所未见的,以往她只当长安与西州的大市已尽繁华之极,现下只一个劲儿地叹自己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了那么多年。
佛奴颇费了些功夫,新盘下的铺面较之在西州的足大出一倍去,本就是保养得极好的铺面,修葺整理之事,倒也省心。他将大半的功夫耗在市中,每日归家便与风灵细说那些或惊心动魄,或教人称奇的买卖。
风灵本该同他一道在市中堪视风土人情,学一学此地的营生规矩,而今却只得在宅中等着佛奴来说予她听。一则她将近临产,肚大如箩,不宜四处走动,二则,她每日清早要耗费一个多时辰,以一根空心枯草管,将米汤水和汤药一点一点地滴入拂耽延口中,午后又是如斯一个时辰,夜间还得再喂一回,委实离不得她,更遑论梳发拭身这样的琐碎,她一桩也不愿假手于人。
“今日我修了书信予去余杭,告知阿爹阿母阿兄我安生何处,过些日子阿兄来瞧咱们,待他到时,小莫诃大约已降生了罢。你可知,那歇如今学业甚好,今日的书信,便是他替我执笔的呢,他说‘康’字是他与阿耶的姓氏,留了好几副,只待你醒来去瞧。”
一日风灵在喂汤药时同拂耽延如是说,絮絮如念叨着家常。
“佛奴在外头听说,贺鲁已押解至长安,可献俘时他却大嚷着称只负了先帝,不肯在宗庙就死,圣人果然就将他押至昭陵献祭,可终了还是未杀他,献俘典仪过后只将他囚在了昭陵旁的守陵园子里。”
过了两日,她又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贺鲁的事来,说得倒是云淡风轻,仿若事不关己。
“弥射将军从长安回了西疆,派人送来了书信,他如今已受封成了西疆的兴昔亡可汗,韫娘姊姊跟着受了封诰,是大可敦了。可汗信中说等你醒后,邀咱们去他王庭,一醉方休才好。另有,朝中再无云麾将军了,苏将军报了你阵亡殉国,尸骨无寻。圣人本意是要授你二品辅国大将军的虚衔,可你委实是无族人可替你领受,便作罢了。左右这些同咱们都无关了,我私自替你作的决定,与权势党派相忘于朝廷,自此大隐于市,可好?”
又隔了些日子,她将长安与西疆的事向他细述了一番,全然不觉他根本听不见,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药已吃了近一月,你可曾好些了?怎还不愿醒呢?我那样爱生事,佛奴他们又不敢拦,你若不醒,往后谁来拦着我出去惹事?惹下事端,又有谁来替我抹平?”
这一日她有些沮丧,抚摸着他瘦削的面颊,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前听了半晌“嗵嗵”的心跳,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使她确信他是真的还存活于世。
“阿延,昔年在长安时,我不肯舍弃仇怨,一心要扳倒柳氏替义兄讨个公道,那三年,却是教你好等,而今该我等着你,不论你几时醒,我都等着。”
这日之后,她便也不急躁了,只将昔年的小事一桩桩地同他细细道来。
“咱们在瓜州头一回见的情形,你一定还记得,第二回见,第三、第四、第五回呢?你哪能记得那些,可我却记得一丝不差。第二回,是在索慎进的筵席上,我以越锦相赠,如此大的礼,你却一脸的不屑,随口便将一匹价比宅子的越锦充作了军资,在座的哪一个不心疼得要滴血,我便知你与他们不同”
“今日咱们该讲讲你蛮不讲理的那一回,你可试过沙州冬夜有多冷,且又下着雪,我在雪里等你一夜,你分明就在那屋里瞧着,怎也不肯出来见我一见”
“长安就似一张硕大的网,纵然你不在那网上结党,它也将你缠得死死的,我最不愿见你在长安时的谨慎行事,想你在阵前是何等意气奋发,生生都教长安那张破网磨了锐气”
又过了小半月,风灵每日不缀地同他低声细语,几乎讲遍了他们自相识来的十来年。有时说着说着便痴痴地笑了,有时笑着笑着又黯然流了两行泪下来,有时呆呆地望着阳光斜照在拂耽延僵冷不变的脸上发怔,有时伏在他的胸口侧听着他胸腔内的心跳声。
忽有一日,直至正午,睡榻旁还未见她身影,屋内还未有她细细碎碎的念叨。
正院偏房的产室内,杏叶和阿幺手脚麻利地端着热水进出,两名收生婆轮番大呼小叫着“使力,夫人使力”、“这胎颠倒了,夫人可得撑持着些”
风灵在产室内紧拽着杏叶,每一波阵痛袭来都似一道巨大的力穿透她的身子,收生婆的手成了刮骨的刀子,每落下一次,都令她痛不欲生,尖声高呼。
她的喊声摧心摧肺,院中的佛奴每听到一声,腿膝便觉一软,整个院子里充斥了高高低低的惨呼。
正屋里躺了许久的拂耽延陡然微动,他于依稀间似乎听见过风灵声嘶力竭的呼喊,宛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不知何事发生,甚至连模模糊糊的意识都没有,却只有一个念头:她在受难,要救她脱难。
他下意识地要挪动手脚,可到底躺了那么些日子,又只以米汤维持着,他的手脚全不听他意识的使唤,不理会他的急切,只能微微抖动。
风灵身子里的全部的气力随着她最后一次使力,瞬间耗尽,骤然一声尖脆的哭声撕破了瞬息的安静,将几近昏沉的风灵猛然唤醒。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喃喃自语道:“阿延,阿延,小莫诃都落地了,你还不快睁眼瞧瞧”
收生婆笑呵呵地来向她道喜,杏叶怀里抱着仍在“哇哇”急哭的新儿,笑向风灵道:“小莫诃是个男郎呢,这哭声可真有劲儿。”
两名收生婆也连连称是,都说从未见过哪家新生的娃儿嗓门这样洪亮的。
小莫诃的哭声确是响亮,这初到尘世的头一声啼哭,直冲破了产室,在正院内回荡,连正屋里也能听得切切实实。
这一声啼,犹如年节里的爆竿,猛地在拂耽延的脑中爆开,各种声音便接踵而至,教他头痛欲裂,他在脑袋的胀裂中竭力搜寻方才听见的风灵的喊声,却只听见新生儿脆生生的啼哭。
他倏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照扎得他目珠刺痛,想抬手去遮挡,却使不上气力。
拂耽延重新闭上眼,他所能记起的最后的一幕,是有头大犬在他身边打转,拿鼻子拱他,随即遍地的横尸残火中,闪现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托着腰肢,艰难地朝他跑来,那时他只当自己将死,还甚是感激上苍在最后的时刻能教他记得起她的样貌。
风灵的喊声此刻已消失无踪,换作了婴孩的啼哭,满院子来来往往的带着喜气的吆喝忙碌。他无心再探究自己是否当真还活着,也不在乎是死是活,满脑只有方才风灵的喊叫声,拼尽全力活动手脚,想从睡榻上爬起身。
婴孩这般洪亮的啼哭将院中的佛奴唬了一跳,阿幺满脸喜色地从产室里出来,冲他嚷道:“又是个小子,母子都安康1
佛奴连连拍抚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儿,又忙合掌仰天颂谢:“多谢菩提萨埵垂护,保佑大娘母子俱安”
他放下手掌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正房门前立了个人,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再凝神望去,却见是拂耽延形销骨立地倚门而立,神色茫然地冲着院子发怔。
上一波狂喜的冲击尚未在他心间退去,下一波又冷不防猛地袭来,他口里一面念叨着“菩提萨埵、摩诃萨埵”,一面跨步冲了过去。
杏叶端着铜盆甫从产室里走出,一抬眼,正瞧见正院里佛奴搀扶着拂耽延慢慢挪过来,一抖手便撂了手里的铜盆,“哐”地一声巨响惊着了产室里的风灵。
“大娘,大娘”杏叶也不理会泼了一地的水,返身冲回产室,拭着眼角激出的泪花,颤声回道:“大娘,阿郎醒了,当真是醒了1
风灵动了动唇角,本想扬出一个笑,偏眼角先滑了两颗豆大的泪下来。她偏头瞧了瞧在她枕边使劲啼哭挣得红彤彤的小人,与杏叶道:“怨不得他哭得这样大声,原是要唤他阿耶来瞧他。”
杏叶忍着眼泪使劲儿点头,抱起襁褓正要出去,产室门上门帘一动,佛奴扶着拂耽延倒先进来了。收生婆在一旁大呼小叫,嚷着男郎不宜进产室的话,阿幺适时地送上两个钱袋子,将她二人打发了出去。
拂耽延僵着两条腿,踉踉跄跄地跌坐到风灵榻边,握起她的手:“我听见你在喊我,不知怎的,我只想着要来救你,一着急便醒了。醒来方知竟昏沉了那么久,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风灵从被衾中抽出手臂,反握住他的手,流着眼泪直摇头,“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就知道,每回险难,你必定会赶来。”
阿幺抖着手腕与她擦拭眼角的不断涌出的泪,自个儿早已泣不成声,还呜呜咽咽地劝道:“这是,天大的喜事,怎就,怎就哭了呢。莫再哭了,仔细伤了眼。”
“玄奘法师点解得极对,我屠戮太多,当有业报,原该应业障堕轮回,亏了你这些年勤快侍佛,替我消业,才将我从那暗无天日之处拉回来。我本不信这些,而今确信无疑,你我绝非因果一度,你便是我业报中的善因。”拂耽延有如醍醐灌顶,虽未落泪,嗓音里却饱含着泪意,紧紧握了她的手低叹:“风灵,风灵得你,我何其有幸。”
风灵才经了一场殊死的生产,浑身上下的气力皆散了去,获知拂耽延醒转才勉强撑持着,现下她万事具足,又撑不过一阵悲喜交集的折腾,只觉眼皮酸沉得再撑不开,黑暗便一点点地漫过她的意识,将她沉沉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