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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璟是傍晚时分回的方府,初春之时,天黑得依然不算晚。是以,方府之中首尾相接的回廊之中,已经悬起了灯笼,制作精美的四角灯,将整座宅院笼罩在了昏黄暧昧的光晕下。
膳厅的三联槅扇均被打开,祁璟渐行渐近,直到终于看清镂花纹饰后面半遮半掩的江月。
她换上了裙装,头发也被认真地绾成了一个少女发髻,点缀在乌发间的金簪玉钗,无不是珍贵之物。
这才是江月原本的模样吧。
祁璟心中一叹,这些东西,不是如今的他给不起的……只是,她会想要接受自己的吗?
江月正听方守成如数家珍地说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原来早在董姑娘五岁之时,方守成便已离开邺京。江月心道一声幸好,举凡方守成殷殷问起“妹妹可还记得——”,江月便作出满面愧疚之情,朝他摇一摇头。
竟也蒙混过了这半天!
百无聊赖之时,江月余光闲闲溜向屋外,回廊之下,立着的不是祁璟还是谁?她眼神一亮,组织到底还是没有忘了她!
方守成察觉江月目光偏转,自然也顺着望了过去,“呀,祁将军什么时候回来的?守成有失远迎。”
毕竟方守成是故人,纵使分别多年,江月依然不敢冒失,生怕他瞧出破绽。是以,江月只眼睁睁地望着祁璟,并不多话,唯恐失了她苦心经营的“闺秀”气度。
不能说话,眼神便显出几分热切来。祁璟与方守成寒暄了两句,已是察觉到了江月直勾勾地瞧着自己,他登时心跳变快,耳根都有点发热。
祁璟习惯性地拢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更不敢再去看江月,“时辰不早了,还是先用膳吧。”
祁璟心有戚戚地打断方守成,他此时心神不定,哪还能再应付下去?
好在方守成不曾为难,当即命人传膳,接着又转首望向江月,试探地问:“妹妹可介意与我一桌?照理妹妹待字闺中,守成本不该冒犯……只是……只是……”
他只是半天,却没说下文。
好在江月没这个顾忌,听方守成讷讷不语,便大大方方地为他解围,“大哥一番好心,我自然不会介意,但不知……”
她坏心忽起,眼神又飘向了祁璟,“祁将军可会嫌弃我?”
祁璟闻言,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
将军回望江月,女孩子一双炯炯明眸,像是小猫爪子一样在他心里挠了几下。偏开眼,将军默默举起白旗,“自然不会,姑娘多虑。”
方守成接到京中来信,只知江月被委托在祁璟军下,并不清楚两人关系甚笃。此时听二人对答,全然是把其中意思当真了。一个威名在外却出身军籍的少年将军,平素看不起来自京中富贵人家的小姑娘,实在正常。
况且,恩师受人敬重,也不过是在文人之中罢了。
这些不通圣人之学的莽夫,哪里会真心敬重呢?
倘使不是顾忌自己主人面子,想必,祁璟早要把江月赶走了吧?
方守成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待满席菜肴摆上,方重现笑意。“将军驻军西北,想来艰苦得很,守成特地叫人备了几道雍州名菜,算是为将军接风了。”
“多谢。”
两人举杯,对饮罢,方守成才举起筷箸,示意大家进餐。
“唉,当初离开邺京的时候,婉婉才这么高——”方守成颇为感慨地比了个手型,脸上带了三分宠溺的笑容,“没想到,一眨眼,都这么大啦。”
“婉婉?”祁璟眉梢微挑,余光瞥到了江月脸上。
两人目光相撞,彼此都是一愣。
方守成浑然不觉,朝祁璟解释道:“就是董家妹妹的乳名……哎呀,是守成莽撞,我贸然将你的名字告诉了将军,妹妹不怪吧?”
江月万分尴尬,她怎么偏偏忘了,“自己”原本还是有名字的!
两束目光聚在身上,江月只能咬着筷尖儿,低眉敷衍地应着,“不怪。”
方守成又是一笑,“妹妹还是小时候的温柔脾气,跟谁也不恼,说话轻轻的……”
江月趁这档口,忙觑了眼祁璟,他脸色俨然有些不好,恐怕是怀疑自己了……江月一颗心砰砰打鼓,盘算着什么时候找机会同他解释开才好。
她兀自紧张,方守成却不肯放过,仍是道:“恩师平素克己,妹妹便与恩师性子如出一辙。寻常我们师兄弟一起讨论学问,她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便能自己坐在廊中,不声不响地看一下午的诗。那时恩师便常以小妹喜静为例,教育我们踏实为学,切不可贪玩……”
这厢江月只觉这书香门第的姑娘家着实假扮不来,总要找个托辞才好。而那厢的祁璟,已是眉峰紧锁,陷入沉思。
直至一席晚膳用罢,两人竟没再说过半句话。
月明星稀。
江月躺在陌生却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用来搪塞祁璟的借口她已经想好了,可是,找个什么机会解释才能显得不露痕迹呢?
“姑娘可有吩咐?”
值夜的丫鬟听到里头的动静,只以为是江月有事,忙进来相询。
江月微微有些尴尬,闷闷地道了声“没有”,再不敢随意翻动。谁知,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没过多久,竟也睡着了!
翌日醒时,已是天际翻白,天光大亮。
两个被方守成特地买来服侍江月的小丫鬟一个替她准备了衣服,一个打了水来,作势要为她洗漱。江月早习惯了自力更生,忙后退一步,抿嘴露出个笑,“不劳烦二位妹妹,我自己来就好。”
那两人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主人。不多犹豫,二人登时屈膝跪下。
江月被这架势吓得一怔,忙伸手去扶,“你们……哎呀,快起来。我素来住在军营之中,不习惯旁人伺候,你们……你们一旁站着就好,若有需要,我自然会说的。”
都说由奢入俭难,江月早打定主意,此地不宜久留,否则时日一长,祁璟难免会看出她的破绽,因此,能从简的地方,还是一切从简得好。
想到祁璟,江月心中一动,重新惦记起来解释的事情。她动作加快,更衣洗漱都没用太多工夫儿,除了劳烦其中一个自称青缳的丫鬟替她绾了头发,其余皆是亲力亲为。
收拾妥了,青缳主动问道:“姑娘是要立时用膳,还是先去明德堂拜见先生?”
江月摇了摇头,“昨日那位祁大将军住在什么地方了?”
青缳一愣,好似有几分迟疑,“这个奴婢倒不大清楚,也许是竹园,也许是松园……应当总离不了这两处便是了。”
“唔,那你领我去找他可好?”
“是。”
去过了竹园、问过了松园,直到最后绕到了前厅,江月却没有看到祁璟的半个影子。
她没由来的心中一慌,失神落魄地站在厅外的院子里,不知该再往哪去找才好。
“婉婉?”方守成试探地唤了一声,见回过身来的果真是江月,欢喜不迭地迎了上来,“妹妹怎么起得这么早?在这里等守成吗?”
江月不敢失礼,忙换上一笑,“方大哥早,我……我后来改过名字,唤作江月,大哥叫我江月吧。”
方守成微愣,将信将疑地问:“这不是师母给妹妹起的名字?怎么……倒改了?”
“这个说来话长,改日我再向大哥解释。”江月竭力敷衍,话锋一转,“将军呢?怎么不见他?”
“哦,祁将军呀……我听管家说,今日天未亮,他像是有什么急事,直接走了。”
江月倏然变色,他走了?
察觉到自己身份的不对,所以离开了?
“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方守成摇头。
江月像是被人一把掐在了心窝上,蓦地一阵刺痛,说不出的难过。
方守成见她脸色不好,忍不住问道:“怎么?妹妹有事要找他?”
“也没有……”江月踟躇不语,神色却是怅惘得很。
方守成权当她是受祁璟威迫已久,安慰地一笑,不再追问,反倒引了旁的话题,分散她的精神,“妹妹可用过早膳了?我让人摆在厅里,咱们一道用罢。”
江月恹恹颔首,并未表露疑议。
方守成虽看重江月,却也诸事缠身,轻易不得闲暇。好在他正巧要去书院,念及江月自幼喜读诗书,索性叫人套了车马,二人一道往京郊的书院里去了。
可惜,书院男子居多,方守成只把江月安排在了自己的书房之中,不曾领她四处闲逛。
江月坐着,既是无趣,又是不安,半晌之后,到底是忍不住,试探地问:“先前大哥说早听闻我会过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