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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守成正读着学生的文章,时不时提笔勾点两句。听到江月问话,他笔下一停,笑着抬头问:“其中曲折,祁将军没告诉过妹妹?”
江月迟疑地摇头,究竟是祁璟没说,还是他说的时候,自己并没有穿越,实在不得而知。
方守成只当祁璟平日苛待江月,是以懒怠向她交代明细,当下轻声一叹,撂了笔,“这事说来话长,当初恩师遭受无妄之灾,我们奔走无效,实为平生大憾——”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之前种种挫折,良久才续言:“后来,我们听说妹妹充入祁将军军中,又知祁将军原是由永乐侯一手提携到今日地位,因此,便由永乐侯牵线,请祁将军代为照拂姑娘。”
江月满面愕然,原来……原来祁璟当初纳自己在身边,当真是为了庇护,而不是……她竟然误会他这么久!
“年前,永乐侯曾来信告知我,祁将军军务繁忙,前线战事吃紧,留着妹妹并非长久之计。因此,希望能由我来照顾妹妹。守成今日成绩,俱是拜恩师所赐,替恩师照顾妹妹,自然也是份内之事,因而我便回信答应了永乐侯。”
方守成说话温平,清和的声音像是在吟诵一首诗。
江月至此方恍然大悟,难怪祁璟会一早便离开,难怪祁璟就算面有不豫,也不曾来质问她半句,难怪他坚持要来雍州,难怪他从一开始就担心挂记着自己……她是他的责任,是他的负担,他根本无所谓自己是否欺瞒过他!
如今他可以撒手不管了,自然要急着离开,而不是留下来,再与自己做无谓的纠缠。
江月苦涩一笑,良久方道:“我懂了,多谢方大哥。”
清明时节雨纷纷,江月单手撑伞,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着,一双绣花鞋包裹着的精致脚儿来回摆着,透出主人的百无聊赖,更有几分寂寞心事。
她在寂寞什么?
连江月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祁璟的离开让她这么失落。
失落到宁可枯坐在这秋千上闲荡,也不愿随着方守成和他的学生们往城郊踏青。她原先是最爱这样的热闹,偏偏如今,半分心思都提不起来。
是因为欠祁璟一个解释吗?所以觉得心被放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没个着落。
还是……习惯了每日早起,帮他整理文书,再由他陪着,去城外的原野上纵情纵马。
抑或者,在辗转难眠的深夜,失去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拥抱,所以在这料峭春寒中,格外怕冷?
其实,那个答案明明就压在心底,可江月不愿意拨开遮住它的云雾,情愿这样懵懵懂懂,等那份不该有的牵挂渐渐淡去。
祁璟有那样的薄唇,想必和父亲一样有一颗薄情的心。就好像他和父亲一样,连一句实话都不曾交代,便将自己送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自此一别十余年,不闻不问,不再相见。
晋、雍两州交界之地,亦是风雨凄迷。
祁璟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朝面前之人磕了三个头。那人干脆受了,待祁璟起了身才呵呵一笑,“你既然决意这么做,我自然会竭力在邵相面前为你斡旋,不过……”
那人顿了顿,颇有几分无奈,“邵相虽然精明,但他如今大权在握,是否还有心于这些事情,我可就不敢向你打包票了。你也不要太过贪功,想把关外九城毕其功于一役,实在有些困难。”
祁璟薄唇紧抿,眉峰深颦,像是在极力忍耐自己情绪的起伏。
对方瞧他这个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呀,还是这个脾气……我也不是反对你的做法,只不过提醒你罢了。虽说你一个武将,牵涉不到朝中漩涡里来,但毕竟孤军在外,还是慎重些好。你若不是年纪太轻,单凭今次收回毓关,我便可力保你受封伯位……”
“恩公!”祁璟终是听不下去,开口打断,“我不是为了……”
“我知道。”
那人正是当年提携祁璟的永乐侯,他虽已年过五十,却依旧身体健壮,精神矍铄。他仍保持着笑吟吟的和蔼模样,伸手在祁璟肩上重重拍了一拍,“好孩子,我知道,你打仗,不过是为了报你父亲兄长的仇,可是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你等在家中的老母亲,还有以后要跟着你的女人,她们可都指着你的功名利禄过活哪!”
要在往常,祁璟早就该跟永乐侯争执起来。偏偏听到一句“要跟着你的女人”,祁璟再度想起江月,强自按捺的相思和担忧也跟着一股脑涌上心来。
他沉默,却是在心里认同了永乐侯。
若是江月愿意跟着他,他自然该给她最好的生活……可是,她愿意吗?
送走了暗访民间的永乐侯,祁璟日夜兼程,总算在四月结束前,赶回雍州。守在方府门口的小厮,仍是上次的那一个,甫一见到祁璟,他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小跑地冲到祁璟马前,恭敬地弯下腰,“大将军,您又来找我家先生?”
祁璟低低应了一声,利索地翻身下马。既然门童认得自己,俨然不必再啰嗦,他迈开长腿,一面往院中去,一面掏出怀中名帖,信自塞给门童,“我先去找董姑娘,你把这个拿给方先生。”
门童接了名帖,却并不往里去,而是急急地跟在祁璟身边,连声道着“且慢”。
“将军来得不巧了,我家先生今日领了董姑娘去书院,不在府上。”
祁璟刹住步子,忍不住蹙眉,“书院?什么时候回来?”
门童“嘻”的一笑,“自然是晚上,不过将军若找董姑娘,以后再来也无妨……姑娘怕是要长住咱们府上了。”
“怎么?”
“昨日管家刚私下提点咱们,说先生已经派人去寻董家旁支亲族的长辈,欲和董家姑娘结姻呢……管家特地嘱咐咱们要恭敬服侍姑娘,万不可怠慢未来主母……”
那小厮兀自卖弄,全不见祁璟眼中阴霾。他话未说完,祁璟已是掉头便走。
“哎,将军——你的名帖!”
待小厮追到门口,只闻一声马儿长嘶,疾奔向城外去了。
祁璟策马赶到敬先书院时,恰见方守成与江月一先一后地从大门里头迈了出来。两人身后跟了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少年,他们一身朴素的青布道袍,头戴唐巾,个个潇洒俊逸。
江月与方守成便在他们的簇拥之下步了出来,江月一身翠蓝褙子,整个人纤苗清雅,在这茂林修竹的书院之中,显得合群至极。反倒是过去那个穿着褐麻军服的江月,让祁璟万分陌生,好像她生来便该这样锦衣玉食,与文墨书香相伴才对。
祁璟紧紧握着缰绳,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连他自己都清楚地认识到,这才是真正属于江月的地方,可偏偏咽不下那口气。
她要嫁人了。
自己不过离开此地一月不满,她怎么就能嫁给旁人呢!
恼怒之情倏然冲上大脑,祁璟再也克制不住,翻身下马,大步朝书院大门走去。
此时江月已要登上马车,她姿势略有几分奇怪,祁璟却全然不曾注意,只趁势伸手一捞,将人整个拽了下来。
江月吓得一惊,待回首看到祁璟面容,却全然变作了喜色,“将军!?你回来了?”
他握着她细弱腕子,又是一用力,把江月带到了自己身边。江月脚步微微踉跄,她身后的方守成看得满是担忧,脱口道:“祁将军,婉婉她——”
“闭嘴!”祁璟阴冷眼风霎然扫过,骇人得紧,方守成竟被他这一个眼神止住了欲说出口的话。
方守成身后的少年士子们看不惯老师被人这样呵斥,登时吵作一团,纷纷质问祁璟,“你是何人?胆敢这样跟我们先生说话?”
祁璟并不理她们,只死死地盯着江月,压低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嫁给方守成?”
江月一愣,连忙否认,“当然不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浑话?”
祁璟余怒未消,冷笑一声,“他都上你家里问你长辈意思了,如何还是浑话?”
江月将信将疑的目光掠到方守成脸上,方守成当即挺身而出,“供认不讳”,“我确实是想娶婉婉为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遣人去过问她家人意思,有何不对吗?”
方守成见祁璟待江月这般恶劣态度,愈发坚定。他如今在雍州名声正盛,料祁璟一介莽夫,便是有什么不快,想来也不敢怎样。
果然,祁璟闻言,登时放开了江月,反而放柔了声音,“江月,你当真不知道?”
江月快要急哭了似的,匆惶道:“自然不知!方大哥,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来问问我的意思……”
祁璟心中倏地一松,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而那厢,方守成却是大为急切,拉住江月,颇带了几分责备似的,“妹妹,婚姻之事,我怎么能问你一个女孩子家?你家里答应不就好了?你不要惧怕他,有我在,再不能有人为难你。”
他话音刚落,祁璟猛地出手。他别在腰间的马鞭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抽了出来,这一挥手,自然是将鞭子重重落在了方守成的一只腿上。方守成吃痛之际,险些跪了下去,幸而他身后的学生眼疾手快,匆忙扶住了先生。
祁璟脸色恨恨,依旧是压低声呵斥:“你既要娶江月,自然该先问过她愿不愿意嫁你才是!”
言罢,他伸手拉起江月,快步朝自己的马走去。
方守成在后面又想追,又怕疼,终是按捺不住,破口大骂。
祁璟恍若未闻,兀自抱了江月到自己马上,两腿一夹马腹,急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