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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照例会有年夜饭。
宴请宗室亲眷、朝臣名士。
李璟原本不想去,但崔锦儿劝他,说今年出了太多事,父皇总是郁郁寡欢,抱着小郡主给父皇看看,老人家含饴弄孙,心情也会好些。
他们去得晚,太常寺安排的傩舞正在表演。
傩舞意在驱邪避煞、敬鬼除魔。
表演者身穿隆重傩服,佩戴象征各种角色的面具,伴随激昂的音乐,或起舞或击杀,奔跑、旋转、跳跃、扭动,令人眼花缭乱。
“正演什么?”李璟询问身边坐着的八皇子李瑞。
皇帝给几位皇子起名,除了李策,都以“王”字为偏旁,取名贵非凡的意境。
但是“瑞”字还是太过寻常,别人都说,这是因为李瑞生在下雪天,“瑞雪兆丰年”。
但李璟私下里觉得,是因为李瑞又丑又寒碜,配不上太灼目的名字。不像他,一出生就白白净净好看得很。
李瑞早早就成了婚,每日里无所事事。好不容易求圣上给他一个差事,他又勾结妻族贪污国库,被先太子抓到把柄。
因为数额少,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没有治罪。
此时李瑞见李璟抱着小郡主坐过来,顿时乐滋滋道:“让叔叔瞧瞧,叔叔给压胜钱。”
这是李璟的第一个孩子,皇室人人喜欢,都想沾点喜气。
“先给钱!”李璟抱着女儿躲闪。
李瑞事先没有准备,被李璟逼着解下沉沉的荷包。
结果李璟收了荷包,崔锦儿却抢先一步把孩子抱走了。李瑞只看了一眼,连脸都没有捏到,吵着要李璟还钱。
“你丢不丢人?”李璟揶揄道,“哪儿有叔叔跟侄女要钱的?”
若是以前,李瑞怎么也要抢回来。但他这次只做做样子,便乖乖坐回去。
朝中都说,李璟将会被册封太子、继承皇位。那点钱,就当是贿赂他了吧。
“是《姻缘错》。”李瑞突然道。
“什么?”李璟问。
“傩舞傩戏啊,”李瑞道,“正演到《姻缘错》。”
这是一则讲述神女下凡的故事。
神女在凡间偶遇良人,却遭天神拆散。神女仍不死心,甚至珠胎暗结。天神派去小仙,引逗神女的凡人夫婿惹上恶毒县令,于是被合家灭族。神女怒而下凡,假扮夫婿,向县令索命。县令请人驱鬼,神女刺出惊天一剑,震慑县令,为夫婿报仇。
此时大殿正中的神女正佩戴青面獠牙的面具,持剑与驱魔人搏斗。
鼓声阵阵越来越响,如雷霆由远及近,终于“咚”地一声,大殿正中的“神女”纵身一跃,宝剑刺出,驱魔人倒地。
神女摘掉面具,在万丈夺目金光中,露出面容。
县令吓得跪在地上,昏死过去。
四周观赏傩舞的宗室朝臣,纷纷惊叹出声,起身抚掌。
那是因为起舞的人真的是“神女”,是长公主李娴雅。
李娴雅灿然一笑,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和太后施礼。
“谨以此舞,祝我大唐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她扬声道。
“好!”皇帝正逗弄小郡主,此时也抚掌道,“长公主的舞技犹胜往昔,令朕也生出少年豪情来。”
朝臣附和着笑起来,甚至有人请求皇帝也舞上一曲。立刻有御史起身,弹劾那位官员大不敬。
皇帝笑着摆手,示意大过年的,就别较真了。
欢声笑语四起,宫中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皇帝甚至给六皇子李璨赐了一道菜,希望他病体早愈。
只有太后面色微白,说自己身体不适,早早离席,回去休息了。
酒过三巡、歌舞结束,皇帝体恤朝臣还需要陪伴家人,便也离席,让他们各自随意。
宫灯闪烁,宾客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或者兴高采烈,复诵今日诗人的新作;或者敛容私语,聊起朝政大事。
“殿下,”兵部尚书宋守节快走两步,赶上长公主,横了一眼向她搭讪的清俊诗人,陪她走向宫门,“今日殿下您,是不是,有些过了?”
“如何过了?”李娴雅已经换掉舞衣,披一件深紫色狐毛大氅,看起来雍容华贵却神色清冷。
摘掉神女的面具,她是大唐地位尊贵的长公主。
“我看太后的面色,不太好啊。”宋守节抿唇道。
皇帝并非嫡生,先皇太后殡天后,皇帝尊他和长公主的生母为皇太后。
皇太后深居简出,从不干涉朝政,只在需要出面的节日,与宗亲同乐。
“不好又如何?”李娴雅冷冷地笑着,看一眼宋守节,“本宫不像宋尚书,那么健忘。”
“我又怎么会忘?”宋守节看看左右,道,“这些年,我唯恐你和舒文过得不好。长公主有什么安排,我都尽力去做。即便是在李琛伏法、严家灭族后,殿下说要帮着舒文看顾严从铮,我也调人过去了。前几天是牧辰的忌日,我偷偷在路口烧了纸钱,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李娴雅快走几步,又猛然停下,心中翻江倒海般情绪奔涌,却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她才道:“舒文有您这样爱护她的祖父,是她的福气。”
听到“祖父”二字,宋守节顿觉悲痛,他肩膀下垂抑制悲伤,摇头道:“我一生只犯过一次错,便是生下外室子。原想着等他在军中建功立业,再让他认祖归宗。哪想到圣上命我代天巡牧,只三个月时间,待我回来,便已翻天覆地、救之不及。可即便如此,殿下您也别怨恨太后。”
“我怨她有用吗?”李娴雅神情灰败,道,“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杀牧辰的,另有其人。”
“那人也……”宋守节说到一半,突然郑重劝道,“那人如今的境况也很差,她刚死了长子,正是悲恸之时,也算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还有次子,”李娴雅木然道,“她的次子,要做太子了。”
听到这句话,宋守节顿时如遭雷击立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劝。
“长公主殿下,赵王不见得会做太子!”他急急道。
“我不在乎了,”李娴雅眼中泪珠闪动,“十八年前的腊月,李璋带着柳如意出宫游玩,不知为何,与牧辰打了一架。皇后庇护李璋,竟一夜之间把牧辰的院子夷为平地。七口人,全杀了。”
全家死绝,她才罢休。
一国皇后,想杀平民,太容易了。长公主的事只有太后知道,皇后那时不知道她杀的人是谁。
事后皇后竭力掩盖了这件事,偶尔有人议论什么,也已不是真相。
宋守节抬头看天,没有月亮。
他紧紧闭上眼,道:“皇后其实……”
“皇后其实最该死,”李娴雅道,“但是有一种滋味,比死还难受。”
那是所有的愿望都成空,爱的人全死去,只剩下自己一人,孤苦伶仃,忍受长夜寂寞,让前半生的跋扈,酿出后半生的苦果。
“殿下别胡来。”宋守节还想再说,宫门已经到了。
李娴雅对宋守节点头,转身离去时,她道:“后来本宫才知道,在这大唐,手无寸铁尚可苟活。手无权势,寸步难行。”
如果她有权势,当初便不必跪在母妃宫外,苦苦哀求。
如果她有权势,皇后派的人便不敢去杀她的心上人。
如果她有权势,她便无需假装大公无私,答应舒文远嫁异族。
“姑母……”身后有人呼唤,长公主身体微僵,没有停步。
“姑母走得好快,”李璟的声音传来,“都没找她讨要压岁钱呢。”
“得了!”崔锦儿拍了拍他,“小心脚下的路。”
即便提着宫灯,夜路也很难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