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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虐了整整两天的沙暴,终于,停了下来。
狂风,渐渐慢下了脚步,化作了一道道微风,悠悠长长,堆积的黄沙,填满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沙土的味道,呼吸之间,不由多了几分沉涩。
一人高的沙砾中,陆陆续续有了挣扎的身影,迷途的人们纷纷抖落了身上的沙子,向着家的方向,一步步挪去。
男人们从地窖里拿出了各色工具,成群结队地走上了街头,清理着墙下的沙堆,为人们指点路途、提供些许微薄的食物与水,也算是尽了心意。
女人们盘算着家里残存的食物,又拿了仅剩的几枚金币、挎着篮子,一边叹气、一边快步赶往寥寥几家开张了的商铺——虽然这已经是一整年全家人的积蓄,但是至少,这个时候,金币还可以买到食物。
再过几天,所有的生活用品,都会断货的。
小孩们也没有好好呆着,被大人们好一顿催促,要他们前往静碧湖边看看。
那里,有他们的田,地,水。
孩子们,却哭着跑了回来。
粗糙赤|裸的脚掌踩在流动的沙里,发出噗噗的闷响。
清越的童声,带着哭腔,纯真、直白、恐慌。
“湖水全都黄了!”
“地都不见了!不见了!”
“父亲!父亲……我们刚刚种下的粮食都没有了……”
“它们都去哪儿了啊……”
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呆呆站在原地,一片寂静。
有人不死心地问着年长些的女儿,到底湖边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孩子没有哭,只是抓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头,说道:
“我已经十四了,妈妈。”
“把我卖去翡翠宫吧。”
=====
艾略特和简,是被窗外整整齐齐的鸣枪声吵醒的。
久违的火辣阳光,穿过了残留的沙尘,再一次落在了这片荒凉的大地上,令人纠结的是,这样明媚的晴朗,竟让人不知是该欢笑,还是烦恼。
毕竟,静碧的水,已经不能喝了啊。
“应该是索菲亚公主到了,去看看吗?”
辛西娅端出了两份简单的早餐,先发制人地问道。
两人本来都开始大眼瞪小眼,伸出了双手就要拆招夺食,听到这话,又齐齐转移了注意力。
“那安德里亚也到了啊?还以为会晚一点呢。”
“当然啊,塞巴斯蒂安最近可是在静碧!索菲亚这个好姐姐,肯定得来看着他啊。”
“那个白痴在这?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诗人吞掉了口中的三明治,起身就要往外走:
“老子可是发誓要打折他第三条腿的!”
“你别急啊!”艾略特也吃完了早餐,袖口一抹嘴角,站了起来,“你放心,虽然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但我还是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你对辛西娅的肖想,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哈哈哈——对吧,老婆?”
她得意洋洋地抛了个媚眼给温柔笑着的女人,得到的回答却是——
“去把衣服洗了再出来。”
“……”
“袖子洗干净。”
“……哦。”
艾略特垂头丧气地溜回了房间,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是连屁股后面的尾巴,都垂了下来。
辛西娅才不管她,只把伊莲拉上,跟简一块出了门。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诗人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你还记得那位长得很好看的神官大人么?”
“那可是要宰的肥羊,怎么可能不记得?”
“对啊,他长得真好看。”
辛西娅微笑,眉眼弯弯。
“啊……”诗人恍然领悟,“那我可得好好琢磨一下……”
“那个……问个问题。”小牧师忽然插嘴,神情疑惑。
“说吧!”
“我以前见过塞巴斯蒂安王子……他,那个,什么时候……”
“长了三条腿?”
=====
听说索菲亚公主驾到,原本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的静碧城主,欣喜若狂地奔出了城门,又安排了百人卫队,鸣枪二十四响,看到车架的瞬间,就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听到枪响的市民们,再顾不上任何清理,争先恐后地跑到了大路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就连不愁吃食生活,又向来浪荡桀骜、不讲礼数的游侠们,都不再自矜身份,走上了街头,只为一睹公主的容光。
在东纽,索菲亚的声名,就像海蓝之光。
她是四月天里纷飞的细雨,是沙漠之中的人们,只能从传说中想象的美好。
“安德里亚,我想……”
“我不借粮。”
女骑士拒绝得极为冷漠,不留余地。
由于装备太过强悍,人数又实在太多,公国的使团,隔着老远就停了下来,安营扎寨。唯有安德里亚,带了寥寥十来个侍卫,随着公主的仪仗进了城。
马修自然尾随其后,一袭白衣,身姿挺拔,笑容温润淡然。
“公主殿下,对我来说,帮助您,就是无上的荣耀……如果您愿意的话。”
“据我所知,西纽的神官,从来不会‘帮助’,只会交易。”
“那么,在下愿资助静碧城中半月的粮食,换取您的正视……光明之神在上,我已经深深地折服于您的美丽,想要追逐在您的身后,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听着他琅琅如玉的声音,索菲亚侧首,望向了安德里亚。
她却面无表情,目光,早已落在了远方。
那里,是谁离去、再无回顾的背影。
黑色的裙摆,仿佛一圈圈荡漾的涟漪。
奔驰的快马,张扬肆意。
她的身边,陪伴着的骑士……
好像自己。
所以,可以假装,可以想象,可以一次一次描摹着空气,就像……
是我陪着你。
安德里亚手中的缰绳,越抓越紧,阿布极为不安地侧摆着头,不敢移动,不敢低吼。
从此以后,不会在夜里也一直打开着窗户。
从此以后,不会在出发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下。
不要站在向阳的一侧。
不要收集名家的红酒。
不要再忌讳银饰。
不要从梦里醒来。
不要……
不要再想着你的名字。
因为,再怎么抬头,也看不到了。
看不到微笑的你了。
还记得你说过,永远不会忘记我吗?
我想,我大概,等不到永远了吧。
“索菲亚,我已经不是骑士了,我不会舍弃自己,去帮助别人。”
安德里亚开口解释,拒绝了公主无声的期待。
那沉静得彷如湖面的墨色双眸,终于有了裂痕,她如此聪明,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你……你对她做出了承诺?”
“嗯。”
“那你怎么能让她走?你怎么能让她走?”
索菲亚说不出自己的情绪,是羡慕,焦虑,抑或酸涩。
无瑕的骑士之心,必须诚实、守信、忠诚誓言。
如果她曾经承诺守护,那么就算是希瑟自己要求离去,她也绝对不能答应。
“她知道么……你为她……她作为血族,一定不会明白……不知道你……”
安德里亚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谢谢你的关心。”
=====
哐。
房间的窗户,发出低低地响。
安德里亚放下了手中的信纸,飞快地回头,却只见诗人小心翼翼地爬了进来,做贼般的姿势,一动一静,都极为专业,伊莲也努力地收敛着,却难免毛手毛脚的,弄响了窗棂。
女骑士望了一眼,没说话,只是视线又落回了桌上,唇角轻抿。
她就应该猜到,如果是那个人,根本不会有声音,不是么?
不过,其实,根本没有如果,不是么?
她缓缓地吸了口气,掩饰着自己糟糕的心绪,还有体内翻涌着、不受控制的强大力量。
“这是什么?”
一进来,简就看到了信纸,瞧着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的模样,不由问道。
“大公陛下令人送来的情报,都是东纽王室秘辛,不知道什么意思。”她随手将纸递给诗人,语气有些低沉,憔悴又强撑着的样子,明显是精神不济。
她右手撑额,微微抿唇,眸光隐约晦暗。
“你们父女俩这交流方式真够特别的啊?有什么事情不能说说么?非得猜来猜去的?”简拿来细细看了,不一会儿,就眉飞色舞的,“这个可真够劲爆的!看来塞巴斯蒂安的风流韵事,你早就知道了啊?”
“嗯。”
“西纽神官在东纽被包养也就算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居然还父子共爱一人,啧啧啧,不知道平时怎么和谐共处的?听说国王知道这事的时候,一向身强体壮夜御数女的体魄,居然给气得吐了血,一病不起,结果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不能杀,只能禁足……结果禁了没两天,王子就跑了出来!你说巧不巧,我刚好就在这里见到了那个神官……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对了,听说公主向西纽借粮了?”
“你的消息这么灵通,我就放心了。”
“那当然,这边可是我的主场!”简的笑容,有些如鱼得水的畅快,金色的发丝,在夜晚也有漂亮的光泽,“据我所知,西纽这两年收成也不好,那位马修大主教,估计也很难随便拿出来供给半个月的粮食啊。”
“所以呢?”
“听说,十二圆桌骑士国,也都派了使节团,这两天估计快到了。”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虽然只是几句“听说”,几个信息点又颇为杂乱无章,安德里亚却听懂了。
有些事,防患未然,总不会错。
这次的出使,必定会十分精彩吧。
“殿下。”见她俩正事说完,一直默默站着的伊莲,终于开口了。
安德里亚冲她笑了笑,弧度浅浅。
“我想回来陪你,可以么?”
“怎么了?在外面玩得不好?”
她下意识地看一眼诗人,发现她微微低头,脸上失了笑意。
“没有,辛西娅对我很好,艾略特虽然脾气暴躁,但是人很热心,对我也很关心的。”小牧师实话实说,却只字不提简的表现,“我只是想陪你,殿下,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只有孩子,才会如此敏锐地看出事实,并且毫不犹豫地道破一切。
女骑士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希瑟真的很爱你,安德里亚。”似乎是有些犹豫,诗人说得很慢,却很肯定,“她会这么生气,恰恰说明她其实明白你的选择,她也知道,无法改变你……你既然愿意用生命守护她,为什么不愿意去解释呢?”
“是么。”
“不要太介意克莱尔,她根本无法改变希瑟的决定。”
“嗯。”
“她愿意跟着你一路东来,就是一直在等你,你去跟她谈一谈吧。”
安德里亚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告诉她们,希瑟已经离开,而这,就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只是点了点头,就好像……
希瑟还在这里。
“不要担心我,伊莲。”
她站起身,摸了摸小牧师的头顶。
“你也要学着离开我,不是么?”
诗人的眼皮跳了跳,总觉得有什么不祥的预兆:“喂!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啊!”
“放心吧。”
女骑士微笑。
她竟学会了说谎。
=====
两人结伴离开,静悄悄地没入黑暗。
安德里亚面色平淡地撩起了左边衣袖,以掌为刃,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液涌出的刹那,她居然像是迎来了极大的欢愉,缓缓地吐出口气。
暗暗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大约是最近的情绪太过起伏不定,黑暗力量的发作越来越频繁,偏偏左手,竟仿佛被锻造的铁石一般,在一次次的受伤中,恢复得越来越快。
她不得不对自己越来越狠。
疼痛,却让煎熬着的灵魂,得到了释放,就像是不断地报复自己,就会得到原谅。
每一天,每一夜,只有这样,她才能入睡。
“自虐,会好受些么?”
门口的女声,平静而冷清,听不出任何疑问的意味。
“会。”
安德里亚淡淡地回答。
“所以才不愿留下她吗?”墨菲走上前,按住她想要收回的左手,拿出了绷带。
女骑士也没有拒绝,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你最近都变丑了。”
“是么?”
“眼睛还是蓝色更好看。”
安德里亚一惊,下意识地望向镜子。
暗紫色的光芒,在暗夜中摇曳,仿佛一团凉透的血。
“你如果告诉她真相,她绝不会离开你的。”
“我想过。”她低垂着眼帘,声音有些沉沉的,迟钝,又清醒,“我站在了她的面前,想要告诉她,我的想法。”
她却告诉我,她想走了。
她已经决定了。
“如果是我,我也会走的。”
“嗯?”
“你连说出挽留的勇气都没有。”
墨菲用牙齿撕开绷带,在她的手臂上,打了一个紧实的结,一如当初,她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不懂得高深的魔法,也没有强大的力量,受了伤,也只有彼此照顾。
如今,她却神情疏冷,声音平静,告诉着安德里亚,怎么找回自己的爱情。
她们的爱情。
女骑士放下了袖子,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法师也没有再问,起身准备离去。
她向来知进退,懂分寸。
“墨菲。”
安德里亚叫住她。
“是你教会我,挽留,从来不能改变什么。”
像是被沸腾的热水烫着了,法师的身体,轻轻一颤。
“如果真的想要离开,就算付出一切,也只能折损骄傲。”
“我不想那么可怜。”
这是她第一次,说起当初的事情。
墨菲背对着她,远远站着,没有回答。
萨米尔的夜晚,星星多得像沙子一样,窗子里落下的光芒,没有把谁的身影点亮。
安德里亚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这个空间,寂静,落寞,盘旋。
“我想,大概是我,总是想得太美好。”
“以为诺言都会实现,以为感情好……就是爱情……就会在一起。”
“所以,后来,跟希瑟在一起的时候,不太想去面对。”
“但是,她答应我,会一直记得我……我又……居然又开始奢望。”
“我曾经想,努力修炼到圣阶,成神,就可以一直陪着她,不老不死。”
“幸好,并没有说出口过。”
“是我太幼稚了,对吧。”
她的脸,藏在阴影里面,渐渐恢复海蓝色的双眸,定定地望着虚空,仿佛看向了回忆里,某个又痴又傻的自己——曾经那么执着地想要留住谁,却又主持了谁的婚礼。
曾经那么认真地守护谁,却又放手让她逃离。
这就是她的爱情。
不,也许根本……没有爱情。
她的声音带着笑,坦然得一望无际。
“你爱过我么,墨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