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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音微惊,不由转了目光瞧去,其他几人亦是循着声响转头望去。
却见邻座一人,膀圆腰粗,满脸横肉,眼中神情傲慢而粗鄙。身上穿着件簇新的碧色宽袍大袖,却用一条金灿灿的腰带系住,越发显出其俗不可耐来。
他身前立着一名小二,正在不住地点头哈腰陪着礼,可那人却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似乎感到公仪音这行人的注视,他斜斜吊了眼角瞥来,目光落到公仪音面上时,眼中不可抑制地浮上满满的惊艳之色,更多的……则是觊觎和淫邪。
公仪音记得这人,方才他们走进来时,就他的目光最过赤裸裸,眼中的觊觎之色毫不遮掩,想来在当地应该有几分地位。
出门在外,公仪音不愿横生枝节,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刚要朝旁挪一挪避开那男子令人不快的目光,秦默脚下却已然一动,颀长的身躯挡住了他不怀好意的视线。
男子正看得起劲,突然被秦默挡住,唇一撇刚要发怒,只是目光触及到秦默那凉若冰雪的眸光时,原本嚣张的气焰不知怎的突然就泄了下去。
那双眸子,明明清而冽,黑白分明惑人心神,可眼底,却有着凉意渗人的寒。只一眼,男子便觉得一股子莫名的凉意自脚底升起。他虽心有不甘,但不知秦默等人的来历,只得暂且咽了这口气,转而继续辱骂起方才那小二来。
他面前那小二看上去像是新来的,一脸怯生生的模样,被人这般骂着也不敢回嘴,只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什么,脸皮涨得通红,显得愈发可怜了。
原本招呼公仪音这席的小二见状,忙朝公仪音和秦默等人鞠躬告了个罪,道,“几位客官,阿荣是这儿新来的,怕是招呼不好,小的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还请几位客官稍后片刻。”
秦默点点头应了。
那小二谢过,忙颠颠儿跑了上去。
“钱大郎,真是对不住,您有话好好说。”这小二上前,似乎认识那怒气冲冲的男子,忙不迭鞠躬哈腰倒着歉,面上似乎要笑出一朵花来,一面又瞪那怯生生的新来的小二一眼,嘴里骂道,“什么眼力劲儿,没见这位是钱大郎吗?叫你好生伺候着,怎么反倒惹得大郎生起气来?”
那叫做阿荣的小二低垂着头,也不敢出声反驳,只一味可怜巴巴地应着,面皮涨得通红,也不敢回嘴。
招呼公仪音那席的小二冲着他嫌弃地一摆手,嘴里嘬道,“去去去,还不一边呆着去,没得在这里碍了大郎的眼。”
公仪音看着他的举动,心里倒生了几分兴味。这小二倒是个义气的,知道如今那叫做钱大郎的男子正在气头上,阿荣在此只会愈加被喷个狗血淋头。他这赶人的举动看着像在嫌阿荣碍事,实则是在暗暗地保护他。
阿荣怯怯应一声,转身刚欲走,却听得那钱大郎趾高气昂地唤一声,“站住!”
他身子一颤,不敢再抬步,怯怯地又转回了身。
钱大郎冷冷地打量着他,口里道,“我都没出声,谁给你的胆子离开的?!”他说到这里,目光一转,往先前招呼公仪音那席的小二身上瞟去,嘴里带了几分恶狠狠,“阿贵,这几日不见,你的胆儿倒肥了不是?什么时候敢在你大郎眼皮子底下救人了?”
看来这钱大郎也不算太蠢笨,也明白了这位叫做阿贵的小二的用意,神情有些不爽起来,狠狠地盯着阿贵,一脸寻事挑衅的模样。
阿贵双手合十,不住地鞠躬陪着礼,嘴里忙不迭道,“哎哟,我的大郎,小的哪有这个的胆子啊,您误会小的了。”说着,拉过一旁吓得不轻的阿荣,殷切地看向钱大郎道,“大郎,不知阿荣怎的惹您生气了?您说出来,小的回头让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钱大郎嘴角一斜,冷冷道,“你这起子惯会油嘴滑舌的小人,当着我一套,背着我又是一套,只当我不知?”
阿贵也不分辨,只一味“大郎大爷”地奉承起来。见钱大郎似乎气消了些,一面忙的招呼人将地上摔碎的盘子给清理了,一面又让人弄了新鲜的菜式上来。
趁着间隙,他偷偷看向阿荣,嘴里小声问道,“阿荣,你为的什么事惹得钱大郎不高兴了?”
阿荣语声弱弱,一脸委屈的模样,“钱大郎他……他非要喝那秋露白,可这些日子掌柜都不在,我上哪弄那秋露白去?”
原来是这事!
阿贵眉眼一沉,刚要想个什么法子将这祖宗似的钱大郎给打发过去,却听得钱大郎傲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阿贵,你也别瞎忙活,这菜,我不吃也罢。只你们店里那上好的秋露白,给我上几坛子来。”
果然来了。
阿贵心里头有些焦急,面上只不显,依旧带着殷勤的笑意道,“大郎,您是这店里的常客了,您也知道的,最近掌柜的都不得空,是以这秋露白呀也没空酿。要不……小的给您换成竹叶青或是香桂如何?”
公仪音看着面前吵吵闹闹的一幕,这会子听得两三个酒名出来,心里头顿时明白过来。怪道这间食肆叫酒香十里,想来是这里的酒十分出名罢?
她难得出一次京便碰上这样仗势欺人之人,心中不免好奇,便凝了眉眼看着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那钱大郎也是个不饶人的主,听阿贵这么一说,非但不消停,反而又嚷嚷起来,“谁稀罕和那竹叶青香桂的?!老子今儿就把话撂这儿了,要么,你就给我拿两坛子秋露白来,要么,老子就赖在你这店里不走了,你给我好酒好菜伺候着。”
瞧见他满脸横肉一副既没理还不饶人的模样,公仪音颇有些看不过眼。
阿灵也是个急性子热心肠,听得那钱大郎这么一说,不由“噗嗤”一笑,嘴里嗤笑道,“不是说非秋露白不喝么?都说了这里没秋露白了,哪里还来的好酒伺候?”
她的声音不大,但正好方才那钱大郎嚷嚷了一通,店里都没人敢出声,如此一来,阿灵方才那话便一字不落地落在了钱大郎耳中。
他眼睛一瞪,气势汹汹朝阿灵处望去,一副要吃人的神情。
阿灵神情一瑟缩,却仍是不甘示弱地回瞪了一眼。
钱大郎哪里想到区区一个女婢也敢跟他对着干,心情不就不大爽,手一挥,就要示意身后的那些仆从上前去。
莫子笙眉眼一凝,朝前一步挡在了阿灵面前,一双冷冽的目光往那几个摩拳擦掌的家仆身上一扫,最后定格在钱大郎的面上。
他的神情冷冽,眉眼间有一抹厉色,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面容虽清俊,却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看得钱大郎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这一个两个的,看上去来头不小啊!
他平日里虽霸道惯了,但秦默这一行人身份不明,也不敢贸然招惹。只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今日是为着阿萱而来,不必为这些人动气。
这么一想,心里头的怒火熄了些,依旧看回阿贵。
阿灵因性子跳脱,方才那话也不过随性之语,谁曾想却正好被那钱大郎听到了?是以被他那么一看,当时还有些吓到了。好在莫子笙及时地帮她挡了回去,这才舒了口气,朝莫子笙感激地笑笑。
莫子笙回以一笑,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
钱大郎不敢找他们的麻烦,看着阿贵道,“我不管!我今儿来就是为着那秋露白而来,你去把掌柜叫来。”
阿贵一脸为难之色,连连作揖,“大郎行行好,掌柜如今家中有事,正忙得不可开交呢。这段时间怕是都没空。要不……您改日再来?”
钱大郎瞪他一眼,道,“开门做生意的时候,他待家里做什么?你别在这儿瞎说八道,当我是傻子不成?”
他的嗓门又大又粗犷,店内客人的目光纷纷望向这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店铺内一时气氛有些诡异,外头经过的客人见里头闹哄哄的,恐引火上身,也不愿进来,倒丢了不少生意。
阿贵一看这钱大郎是打定了主意来闹事的,虽然掌柜暂且把店里的事托付给他了,但他一个小小的伙计,哪里敢得罪这钱大郎,一面唤了人赶紧去掌柜家中请他过来,一面依旧陪着笑同钱大郎周旋。
他试探着打量了钱大郎一眼,见他一副不问明真相不罢休的神态,只得含糊其辞的说了两句,“最近女郎的身子不大好,掌柜的在家中照顾她。”
钱大郎一听,眼神一亮,猛地朝前走了几步,看着阿贵道,“你说什么?阿萱病了?什么病?我说这几日在店里怎么不见她,却是病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好去看看她呀。”
公仪音一听到这儿,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这钱大郎想喝秋露白是假,这是趁机打探起这家店铺老板的女儿来了。
她本就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之人,如今见他还一副咄咄逼人不知收敛的模样,登时也就恼了。朝一旁的阿灵示意一眼。
阿灵本还在为方才的失言而有些懊恼,这样贸然插嘴的情况,若是连累了殿下她可就万死不辞其咎了!不想公仪音却突然朝她看来,还眨了眨眼,又觑那喋喋不休的钱大郎一眼。
阿灵本就是机灵的性子,见此明白了几分,在公仪音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公仪音点点头,微弯了眉眼睨她一眼,唇角带着一抹笑意。
就知道这小妮子主意多。
秦默淡渺的目光往这边一瞟,面上神情本是清淡,只见到公仪音唇角笑意的一瞬,也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本还觉得那钱大郎聒噪,不过这会见公仪音这古灵精怪的样子,心里头的火也就熄了下去。能博阿音一笑,这人……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起来。
阿灵早就看这钱大郎不惯了,清了清嗓子,拔高了几分音调道,“小二,你那里还有完没完!我们这儿还等着点菜呢!要我说,那什么大郎二郎的,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亏你还好声好气一直在劝!难不成你做了他一人的生意,我们这些人的生意你便不做了?!”
她的语声清脆,语速又快,如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倒把那小二唬得一下一下的。
小二刚要过来赔礼,钱大郎便先发了飙,双手叉腰指着阿灵骂道,“你这小娘儿们,老子讲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女婢插嘴?”
有了公仪音撑腰,阿灵是不带怕的,也跟着双手往腰间一插,胸脯一挺,死死盯着钱大郎煞红的眼眸道,“你这人,好不聒噪!就为了一坛子酒,你就在这碎碎念念了这么久。这家没有,你便往别处去啊?!何必吊死在一颗树上?!我虽是一个小小女婢,却也知道这道理,难不成你一个这郎君,连这道理也不懂得?说出去还真是丢脸了!”
她又是这么霹雳啪啦一长串,钱大郎早就听晕了去,刚欲张嘴反驳,阿灵却是看也不看她,转向阿贵,娇声喝道,“阿贵,快过来招呼我们!你们店里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也得亏我们女郎郎君性子好,若是换了我,早将闹事的人给扔出去了。”
阿贵见他们一个个贵气非凡,便是这么个小小的女婢说出来的话也令人不敢小觑,心知这群人怕也得罪不得,一面谴了人赶紧过去招呼公仪音他们,一面自己朝那钱大郎低低劝阻着。
他们这里开门做生意,谁也得罪不得,只得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能劝就劝下来。
公仪音本不想多生事端,只这钱大郎嘴里不干不净的太过可恶,遂让阿灵出言骂了骂。若他识趣的,乖乖走了也就罢了。若他不识趣……公仪音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
若他不识趣,可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可这世上,偏偏就又这等不知好歹之人。
话说这钱大郎,本名钱金,祖上原本是也是这平遥镇一户不大不小的士族,虽算不得高门大户,但在本地亦有几分影响力。只是后辈子弟不给力,成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底竟渐渐被败光了大半。传到钱金父亲那一代时,只剩了些薄产。
好在钱金的父亲还算争气,眼见着祖上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不保,也顾不得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跟着人做起小本生意来。也不知是不是祖上保佑,这生意竟也渐渐有了些起色,家中光景也渐渐恢复了过来。
原本钱家在平遥镇这一带就有些影响力,家道虽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上最近又有了些钱财,竟也渐渐恢复了些元气。钱金的父亲只得这一子,自然宝贝得不得了,平日里溺爱得很,这才早就了他无法无天的性子。平遥镇的百姓都在私底下感叹,好不容易这钱家有起复的迹象,到了钱金这一代,怕是又要衰落下去了。
这边阿灵刚同那前来招呼他们的小二问清楚了钱金的身世,那边钱金便已闹将开来。
他原本在这平遥镇无法无天惯了,忽然被一个小小的女婢给抢白了,面子上自然挂不住。心里想着若自己不做些什么将这羞辱给讨回来,日后怕是不要在这平遥镇混了。
这么一想,也不顾身后之人的阻拦,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公仪音和秦默的席位前。
那小二怕闹出事来,忙伸手去拦,却被钱金猛地一把掀开。他本就长得五大三粗,那小二如何是他的对手,痛苦地跌坐在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阿贵见事情的发展愈发不受控制起来,急得直跺脚,只盼着去请掌柜的人快些回来。
钱金将小二一把掀开,却见公仪音和秦默等人脸色都未变,只依旧坐在席上冷冷地看着他,当下心里就有些怂了。可都到了这里,若再退回去,那才是真不要混了,忙壮了壮胆子,一把拍在公仪音面前的长几上,嘴里吼道,“我看你们是不知老子是何人吧?!若是知道了,还敢这么嚣张?!”
公仪音淡淡的睨他一眼,似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语声也似冰雪般清冽,“你说对了,我们的确不知道你是谁。”
她模样儿生得极好,便是这样冷眼睨人,亦别有一番风情,只把钱金看呆了去,贼眉鼠眼直勾勾地盯着公仪音。
“不说?!莫不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公仪音冷冷一讽。
身后跟着的家仆忙偷偷捅了捅钱金,钱金总算回了神,咳了咳掩下面上的尴尬,粗着嗓子道,“我是……”
“管你是谁。”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秦默忽然出了声,冷冷打断了钱金的话。他并没有看钱金,一双眉眼仍是寡淡的凉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
但凡有人敢觊觎公仪音的,秦默从来就不会客气。
钱金冷不丁被人打断,心中憋了一肚子火,可目光一落在秦默精致而泛着寒光的侧颜之上,喉中就如同堵了一团棉花,再也说不出话来。
“子笙,将他扔出去。”
秦默清俊的脸上笼罩着寒霜,一双眸子漫出清冷,只看向莫子笙,淡淡吩咐。
钱金以为自己听错了,傻傻地掏了掏耳朵眼。
莫子笙却没有任何迟疑,应一声是,走到了钱金面前。
钱金一见形势不对,刚要回头招呼身后的仆从一起上,还没来得及扭转脖子,余光只见莫子笙大袖一挥,一阵冷冽的劲风袭来,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子便“呼”的一声升到了空中,紧接着,呈一条弧线朝店外飞去,又是“啪”的一声,肥胖的身躯猛地砸在了地上。
见莫子笙这般厉害,身后那些家仆哪里还敢造次,一窝蜂似的跑了出去拥在钱金身旁。
钱金趴在地上,正好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脸也臊得通红。谁能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被人随手扔出了店铺,顿时觉得脸面丢尽,又羞又躁,只恨不得地上能有个洞让他钻进去才好。
街道上指指点点之声越来越大,围观之人也越来越多。钱金知道这么下去,不消一会,整个平遥镇便会传遍自己的丢人事迹,也顾不上疼痛和害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恶狠狠地推开围观群众跑远了,身后家仆忙“呼啦”一声跟了上去。
方才莫子笙的动作太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钱金被丢出了店外,一时呆住了。
好不容易回了神,店里头顿时沸反盈天起来,各色各异的目光落在公仪音和秦默一行身上,在心里揣度着他们的身份。
阿贵却是一阵苦笑,走上前冲几人行了个礼道,“几位客官想来不是本地人吧。诸位有所不知,这钱大郎乃平遥一霸,如今他虽然灰溜溜地走了,恐怕很快便会带了人上门来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