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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
墙角的落地铜烛架有一人高, 入夜后,宫女点起蜡烛, 烛火摇曳。
孔氏坐在镜台前,望着槅扇外火树银花一样的辉煌灯火, 心想,要是在家里, 夜里点起这么许多蜡烛,娘一定会嗔怪糟蹋银钱。
单单这坤宁宫主殿,一夜烧蜡烛的花费, 足够以前的他们家吃一个月的。
入宫前,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低阶武官之女, 父亲虽然好歹有个官职在身,但家中并无多少恒产,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整个府城都惊动了。
赐婚的旨意还没下来的时候, 府城的大官小官、富户乡绅们便争相给孔家送田送地送仆人。多少年没有来往过的亲戚忽然一下子成群结队找上门,邻里街坊主动搬走,将宅子让出来给他们家扩建花园,以前看不上哥哥的人家主动将女儿送到他们家给哥哥当妾。
她成为全家乃至整个宗族的宝贝疙瘩, 一应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宫里派女官教导她宫廷礼仪, 带她读书, 纠正她说话的口音, 教她怎么搭配衣裳, 怎么梳发髻,怎么待人接物,怎么保养……夜里也守在拔步床外,看她睡姿如何,说不说梦话。
最后她被选中指给湖广的楚王世子为正妃,当时的秀女中,最出色的几位都是给太子预备的,然后才轮到各地藩王和藩王世子。孙贵妃一心操持自己儿子的婚事,藩王妃据说是太监用掣签的方法选出来的。
孔氏运气好,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不认识她的人也这么说。
她年纪小,不用马上出嫁,先由宫廷女官教养,过两年再成婚。
结果老楚王逝世了,楚王世子至孝,不愿仓促成亲,想为父亲守满三年孝后再娶妻。
孔氏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毕竟没有见过世子,不过在得知自己将成为楚王世子正妃的那一天,她就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丈夫看了。
楚王没了,世子一定很伤心,听女官说,他自小就丧母,如今还未娶亲又丧父,身边还没有兄弟姐妹互为倚靠,一定很伤心。
孔氏别的本事没有,一手针线活做得活灵活现,人人都夸。
她给世子绣了一套活计,荷包、扇套、香囊、褡裢、火镰套,衣裳、鞋袜……怕做得不好,只要有一点不满意的就拆开重做,一针一线,恨不能把自己对世子的担忧都绣进去。
东西送到湖广,她又后悔了,觉得自己的绣活不如南边的精致,也许世子会嫌弃她。
她辗转反侧,白天夜里都在想这事。
后来内官返回孔家,告诉她世子忧思过度,人有些瘦弱,看了她送的东西,让他代为转告一句:“费心了。”
还说世子长得高大,人却很斯文,王府的侍女仆从都说世子爷宽和大度。
她心里安定下来。
再后来,先帝没了,太子太孙也没了,世子成了新君。
世子是皇帝,那么孔氏很可能当皇后。
地方藩王妃和一国之母,差别可就大了。
孔家人欣喜若狂,孔老爷那晚连夜带着子孙出城去祖坟烧香祭祖。
教导孔氏的女官却没有露出多少狂喜之色,反而摇头叹息。
孔氏听到两个女官私底下找孔太太说话。
女官们离开后,孔太太哭了,把孔老爷和亲戚们叫到一起商量。
一家人什么都不懂,束手无策。
他们瞒着孔氏,孔氏却还是知道了。
女官说,孔氏和楚王世子虽然是先帝赐婚,但到底没有成亲,如今楚王世子成了皇帝,势必要选秀扩充后宫,这皇后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以孔氏的家世出身,能做藩王妃,本就是走了大运,其他人要从世子妃慢慢熬到藩王妃,她倒好,还没成亲,直接从世子妃变成藩王妃,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以后的丈夫又成了皇帝。
女官暗示孔家人,世子成了皇帝,选秀太监不敢马虎,给他挑的秀女不论是相貌,还是品格,必定都属千里挑一。
孔氏肯定比不过人家。
楚王世子见都没见过她,会让她当皇后吗?
孔家人愁眉苦脸,只能等消息。
皇后他们不敢想,当皇帝的妃子也是他们孔家的造化,孔家祖祖辈辈,连个嫁朝廷大员的闺女都没有,这一下就要入宫伺候皇帝了,该知足啦!
但孔氏心里却觉得难受,从正妻变成妃子……她可是一直把世子当丈夫的呀!
新君即位,选秀拢共选了四名秀女。
太监们接孔氏入京,她让身边心腹侍从找个机会去看看那几名秀女。
侍从回来告诉她:“她们不及小姐美貌。”
孔氏那时是松了口气的,等真的见到四名秀女,才知侍从怕她责罚才会拿话搪塞她,那几名秀女个个花容月貌,而且谈吐不俗。
其中赵氏的姿容最为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她家虽然只是乡绅,可却是大姓之后。
另外三名秀女也是平民百姓家出来的,但在京师由宫中的太监、女官调理了一段时日,走路、说话、看人,那真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别说是新君了,就连孔氏自己,看了也觉得对方讨人喜欢。
就和当年选秀一样,她表现只是平平而已,比不上给太子选的太子妃、良娣等人。
孔氏心灰意冷,女官们说的没错,世子的身份变了,她配不上世子。
得知皇上要来看她们时,其他秀女又羞涩又激动,绞着帕子,俏脸通红。
孔氏却手脚冰凉。
然而,皇上在见过她们五人后,仍旧选她当皇后。
太监宣读旨意时,向来四平八稳的赵氏有些失态,一脸不可置信。
另外三名秀女也暗暗吃惊。
她们不愧是选婚太监选出来的,只诧异了几息,立刻笑着恭喜孔氏。
孔氏比赵氏更加意外。
她觉得皇上肯定是喜欢她、记挂她的,不然不会在看到其他几个如花似玉的秀女后,还是选了她。
女官们教她,帝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皇帝是天,乃乾,皇后是地,乃坤。
道德经中有一句“地得一以宁”,所以皇后居所为坤宁宫。
她入住坤宁宫时日尚浅,但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入宫前,孔老爷请人给她算命,高人说她天生凤命,命格极贵,果然不错。
她对着铜镜沉思。
宫女跪在两边,小心翼翼往她脸上抹红玉膏,宫里的秘方,用几十种香料调配出来的,每天抹脸,肌肤嫩滑如玉。
水晶帘外传来脚步声,内官快步走进来,隔着垂地罗帐,道:“娘娘,太医看过了,老夫人的病没有大碍。只是国舅爷还关在牢里没放出来,老夫人放心不下,吃什么都不香。”
孔氏蹙眉。
皇上赐给那傅云尚方宝剑不算,还把哥哥给关起来了,说要给哥哥一个教训。娘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纪又大了,哥哥一直不归家,娘以泪洗面,病倒在床,自己身为女儿,没法侍奉汤药,只能派人回去探望。
其他皇亲国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人管。哥哥只是醉酒打人,怎么傅云偏偏就揪着哥哥不放?
孔氏有些恼,但想起皇上说背后有人使坏,仇恨立马转移到四位妃子身上,是赵氏?还是李氏?
她让宫女去库房取绸缎布匹、金银首饰,并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吩咐内官送回娘家去。
东西是其次,但从宫里赏出去的,这份体面别人家没有,哥哥挨了打,京里的人肯定笑话孔家,她更得照应家里。
待她支开宫女,内官上前几步,小声道:“娘娘,老夫人问国舅爷什么时候能回家。那牢里阴森潮湿,国舅爷酒后挨了顿打,没人照顾,还被关进去,肯定受了不少罪,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
孔氏皱眉道:“让我娘宽心,皇上不是真心要关他,因怕御史弹劾,才要做做样子。这都到年底了,过年之前肯定会放他回家。”
内官又道:“老夫人还问,那个傅云是什么来头?竟然敢打国舅爷。”
孔氏挑起一星儿乳白色脂膏,抹在自己手上,想了想,道:“傅云是皇上的人,皇上很信任他。哥哥这次受罪,出来以后必然不服气,叮嘱他莫要再惹是生非,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说,别想着去找傅云的晦气。”
又问家里还缺什么,父亲身体好不好,家中侄儿侄女如何。
内官一一答了,没敢告诉孔氏她爹孔老爷又纳了一房十五岁的小妾,孔太太生气病倒,一半是担心儿子,还有一半是被孔老爷给气的。
到安歇的时辰了,宫女进来铺床烘被,内官退出去。
孔氏望一眼门口的方向,眼神落寞。
忽然,两名内官笑着走进内殿,道:“万岁爷说今晚过来。”
孔氏呆了一呆,喜不自禁。
宫女们也满脸笑容,道:“娘娘,国舅爷出了事,万岁爷还是到您这儿来,您且放宽心,您可是皇后,万岁爷岂会冷落您?”
孔氏眉角眼梢都是笑,忙抚抚发鬓,“这个发式不好看,给我梳个牡丹髻。”
宫女们笑着应喏。
等朱和昶批阅完奏折过来,孔氏已经换了身衣裳,打扮得娇艳欲滴,备了消夜等着了。
朱和昶坐下喝珍珠豆腐丸子汤,桌上许多湖广风味的菜肴,其中一道武昌府的菜薹,是内庖特意进献的。
饭后说了会儿话,朱和昶看到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经书,拿起来看。
孔皇后脸上羞红,夺过纸,道:“妾的字写得不好。”
她跟着女官学习,读了几本女德之类的书,但才学有限,比不上赵氏她们饱读诗书。
朱和昶微微一笑,道:“朕以前的字也写得不好,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人敢管朕,朕就愈发懒了。云哥的字写得好,他最刻苦。”
听他提起少年时候的事,孔皇后心里一动,皇上和傅云认识多年,以前她以为傅云不过是和之前被打发回武昌府的长史一样只是个比较有脸面的王府旧人,但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
她不动声色,娇声说:“皇上的字明明写得很好,听说几位阁老都夸您,您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罢了。”
朱和昶摇头失笑,“进京以后朕每天都要练字,才没在阁老们跟前丢丑,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挑剔得很。”
多亏云哥写信提醒他,他进京之前一直在苦练,除了练字,还练说话的口音,免得进京闹笑话,被朝臣看不起。
孔皇后怔了怔,皇上以前只是个地方藩王世子,进京以后才学着怎么处理朝政、怎么和朝臣打交道,一定很辛苦。
朱和昶和她说话,见她眼皮低垂,以为她还在为长乐侯的事生气,道:“你哥哥要是打了旁人,也没什么,打的是大理寺少卿,就不一样了。怎么也得关他几天,差事也不必管了,等他出来,让他去南京。”
不仅要关押,还要夺走哥哥的差事,打发他去南京。
孔皇后一惊,下意识道:“皇上,就要过年了,兄长是家中独子,他一走,两老无人照顾……”
朱和昶皱眉说:“只是打发他出一趟公差而已,等他回来,风头过去了,才好让他官复原职。不然,御史岂会轻易放过他?”
这事似乎不只是酒后打人那么简单,孔皇后心思转了几转,不敢再给兄长求情,只得道:“皇上处置公正,就该如此。妾只是担心两老罢了。”
朱和昶看她一眼,走到书案前,提笔在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纸上继续往下默写经文。
孔皇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走过去,帮忙磨墨。
朱和昶写完一句经文,轻声问:“你白天和女官们一起演练亲蚕礼,累吗?”
烛火晃动,孔皇后被朱和昶关心一句,眼圈不由得泛红。
再多的辛苦,因为这一句话,烟消云散,化为甘甜。
她柔声道:“妾不累。”
朱和昶左手执起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含笑说:“朕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们一起学。”
孔皇后一时哽住,心尖直颤。
她知道皇上对每一位妃子都这么温和,他性情柔和,喜欢美人,并没有特别钟爱哪一个。
有时候宫女不小心失手打了东西,他很少责怪她们,也是如此温声和她们说话。
明知他对其他人也这么好……
有一次她看见皇上和赵氏在西苑赏花,赵氏的脚崴了一下,疼得直掉眼泪。皇上马上抱起她,赵氏愣住了,脸上红扑扑的,破涕为笑。
每一个妃子,皇上都一样喜欢……
明白这一点,可被他这么温柔对待,心里还是忍不住软成一汪水,觉得自己一定是他最珍爱最重视的那一个。
孔皇后眼眸微垂,皇上待她,一定是不一样的。
哪怕那不一样只有一点点。
……
翌日,按规矩,几位内阁大臣进宫给朱和昶讲经。
傅云英也奉诏进宫。
她到得很早。
积雪还未化尽,内官们在雪地中清扫出一条道路供人行走,宫里的梅花开了,远望一片火红,灿若云霞。
阶前几株海棠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北风拂过,卷起树梢枝头的积雪,来来回回走动的宫女们冻得鼻头通红。
汪玫进殿,看到傅云英,先哈了一声,拍她的肩膀,“你小子,脾气不改啊!”
傅云英道:“不敢和您比。”
汪玫几十年如一日的挑剔,和他相比,她真的很好相处。
“别谦虚,你连国舅爷都敢揍,我斯斯文文的,可从没打过人。”
汪玫笑着揶揄她。
不一会儿,王阁老和姚文达到了。
姚文达的病一时好一时坏,大家已然麻木,见到他,还是得关心一句,嘱咐他多加保养。
他挥挥手,“我命硬着呢,死不了!”
太监请几位阁老进殿喝茶暖身子,光禄寺为他们准备了茶果糕点,虽然不好吃,但保证热乎乎的。
王阁老几人一起进去,傅云英坐在外边继续等。
等讲经结束,阁老们挪去暖阁吃饭,她才进去见朱和昶。
朱和昶眉头微皱,看到她便诉委屈:“老先生真是太严格了。”
王阁老觉得自己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朱和昶登基,那么就得负起责任,教导好他,生怕他玩物丧志。
今天朱和昶不过是多嘴说了一句玩笑话,王阁老就站起来劝谏他。
说到激动处,还要跪下。
朱和昶忙叫内官搀扶,只得老老实实认错,王阁老才不说他了。
他还年轻,不是王阁老的对手。
说了几句闲话,傅云英道:“皇上,长乐侯打骂大理寺少卿齐仁,缘由臣已经查清楚了。那日长乐侯独子在长街纵马,连伤十数人,齐少卿刚好路过,拦下长乐侯独子。哪知孔公子年轻气盛,竟叫人当街宰了齐少卿的驴,还殴打兵马司的人。齐少卿那人呢,不大变通,见孔公子藐视律法,按律,命人鞭打他以示惩戒。”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其实齐少卿本不该当街责打孔公子,不过当时是日中最热闹的时候,坊市的老百姓就在一旁围观,苦主有数十人,齐少卿不好偏袒孔公子。”
朱和昶皱了皱眉,“齐少卿打得好,他受委屈了,听说他伤得不轻?”
傅云英垂目,“倒也没有重伤,不过听齐家人说他昨晚呕血,像是伤到肺腑了。”
朱和昶沉吟片刻,“得好好安抚他,云哥,你代朕去瞧瞧他。我听说你们之前不大和睦,正好借此机会叫他承你的情。”
傅云英应下。
齐仁看她不顺眼,虽然不至于为难她,但有个不喜欢自己的上司,还是麻烦。她从长乐侯手中救下齐仁,齐仁以后如果还对她冷言冷语,落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大理寺的人肯定会彻底倒向她,到那时,齐仁的针对就不足为虑了。
当然,齐仁最好因为此事和她化干戈为玉帛,那样皆大欢喜。
出了文华殿,经过广场的时候,远远看到罗盖如云,宫人们簇拥着轿辇过来,排场不小。
内官告诉傅云英,那是皇后。
她退后几步,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皂靴。
等轿辇过去,她抬脚离开。
在她身后,孔皇后让人停了轿辇,问宫女:“刚才路边那个眉眼清秀、穿绿袍的是什么人?”
宫女答:“娘娘,那位就是傅云傅大人,皇上每隔三天召见他讲解经书。”
孔皇后眉心跳了几下,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听内官绘声绘色讲傅云怎么把哥哥扭送进宫,她还以为对方必定生得英武,没想到却是个灵秀清瘦的书生,光看他的气度,温文脱俗,雪地中宽大的衣袂翻飞,实在不像一个脾气火爆的人。
……
傅云英先回大理寺。
众人看到她,少不了一通夸,各种吹嘘不要钱似的往她头上砸。
经过长乐侯大闹大理寺的事,大家好像变得空前团结起来,之前闹别扭的几个评事握手言和,左右寺前嫌尽释,几百年难得露一回面的大理卿也破天荒现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眯眯夸傅云英有胆量,然后又消失了。
消失之前,还把几桩积压的案子划拉到傅云英名下,拍拍她的肩膀,“能者多劳,年轻人就该如此!”
傅云英嘴角抽搐。
她说自己要去探望齐仁,其他人和齐仁交情一般,托她代为传达关心之意,出份子凑钱,买了一匹马,让她牵去齐家。
“他的驴被孔家人宰了,给他换匹马。”
马送到齐家,齐家人却发愁。
他们家没有喂马的人。
所以说一般人家出行都是雇车,或者骑驴,买马还得专门有伺候马的马僮,连人带马,养不起啊!
傅云英齐仁的小厮道:“牵去后院系着罢,后头还有呢。”
齐家老太太听不懂后半句的意思,但看她生得唇红齿白、俊秀挺拔,又年轻,心里喜欢,立刻让小厮照办。
齐仁躺在卧房养伤,他膝下一双儿女年纪还小,却很懂规矩,坚持在床前侍奉汤药。
齐老太太怕两个孩子在场他们不好说话,让丫头把孙子孙女叫走了。
傅云英问候齐仁。
他脸色苍白,硬撑着坐起来,道:“劳你走一趟,我只是些皮外伤,明天就能回去。”
“大人伤及肺腑,还是听郎中的,多养几天,年底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傅云英细看齐仁的脸色,慢慢道。
刚说了几句话,外边内官叩门,朱和昶派太监传旨,勉励齐仁,赐他金银财宝若干,还替皇后大侄子赔一头驴给他。
傅云英含笑道:“养马的人有了。”
朱和昶大方,每次赏赐大臣都是真金白银,挑实用的送,绝不含糊。齐家发了笔财。
齐家人诚惶诚恐,齐仁要起来跪谢圣恩。
太监忙拦了,笑着道:“万岁爷听傅大人说齐少卿受伤了,特地嘱咐过,您安心养伤罢,别起来了。”
说完,请太医进来为齐仁看伤。
太医开了药方子,太监在一旁抄了一份,掖进袖子里,道:“回头万岁爷肯定要问起的,少卿可是国之栋梁,万勿好生保养。”
接着,内官们陆陆续续将赏赐抬进齐家,其中一大抬盒是各样珍贵药材。
太医仔细辨认过,教齐家人怎么熬药,怎么给齐仁调养。
怕齐家人记不住,傅云英找来纸笔,把太医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被新君如此关怀,齐仁眼眶发热。
以前先帝在位时,他曾因看不惯孙贵妃的娘家人抢夺地方官妻女,仗义执言,被孙家人堵在家门口打了一顿,半个月下不了床,先帝问都没问一声。之后他一直被排挤,还好那时时局太乱了,才险险保住少卿之位。
鞭打孔公子后,他心中也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可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没法改。
如今打了皇后的娘家侄子,皇上不仅没怪罪,还如此体贴厚爱……
这是万民之福啊!
傅云英坐在光线明亮的窗前低头写字,眼角余光看到齐仁飞快地擦一下眼角,心中暗笑。
她将写好的方子给齐家管家收着,告辞要走。
齐仁叫住她,“傅寺丞留步。”
她转身,面露疑问。
齐仁咬咬牙,道:“上次你患病,由我接替你负责官员叙复事宜,是大理卿的决定,我并非故意抢走你的功劳。”
不等傅云英说什么,他挺直腰板,一脸骄矜之色,接着说,“纵观大理寺,除了赵弼,也只有我能在没有一点准备的情况下接替你,还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傅云英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语气真诚。
齐仁白她一眼,他都主动解释了,傅云这会儿不应该恍然大悟然后和自己握手言和吗?怎么反应这么平静!
他继续道:“我看过你的记录……你做得很好,那些卷宗你全都分门别类标记清楚,而且不止做了一套目录……所以你回来那天,我让你帮我找卷宗,我以为那些目录肯定是你的门客帮你弄好的,想试试你的本事,没想到你马上就把卷宗找过来了,说真的,我很佩服你。”
齐仁说佩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实在复杂,好像是别人逼他这么说似的。
至于长乐侯的事,用不着提,傅云不仅救他,还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帮他把打孔公子的事和长乐侯的事一并解决了,他欠傅云一份人情。
傅云英淡笑,“少卿嫉恶如仇,不畏权贵,下官亦钦佩不已。”
齐仁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忸怩起来,脸上表情僵硬,挥手赶她出去,“走吧走吧,别再来打扰我养伤。”
傅云英宽慰他几句,起身告辞。
齐老太太在外边听见,气得直跺脚,儿子和同僚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那几天才有人上门拜望。这次儿子受伤,听说就是傅云救的他,不仅救了他,还带着东西上门慰问,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头一回啊!
傅云又生得标致,齐老太太一见了就觉得稀罕,还想留人在家吃饭呢,结果儿子就发脾气把人赶走了!
齐老太太深恨儿子脾气臭,出面挽留傅云英。
她再三推辞,道:“衙署里还有差事,下次再来叨扰。”
齐老太太忙叫下人把孙子孙女带出来,祖孙几人一直将她送到门口,看她骑上马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
傅云英仍旧回大理寺。
大理卿分给她一堆棘手的差事,她得先理出个头绪来。
低头想着事,马突然喷了个响鼻,停住不走了。
傅云英抬起头。
年底内城有几次市集,各地货物从运河汇集京师,老百姓们携家带口出游,坊市间分外热闹。
她翻身下马,去坊市逛了会儿,买了些小玩意。
回到大理寺,众人问了几句齐仁的伤情,知道他无事,继续忙活。
今年参加秋审,她发现刑部和大理寺复核案件只看各地上报的文书,而且需要在短短数天内复核完所有判处斩和斩监候案件,实在仓促。
当时有几桩可疑的驳回重审,另有几桩判了再押监侯办,她让石正把当时记录的文书找出来再看看,确认没有出错。
石正找来文书,站在一边帮她磨墨。
她铺纸将地方上报的材料中可疑的部分抄下来。
再搁笔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昏暗。
她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坐久了脚麻,踉跄了一下。
石正忙过来扶,她摇摇手,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端起早已冷掉的残茶喝几口,方觉清醒了点。
这天傅云章没有等她,刑部的人告诉她说傅云章有事,提前离开了。
她皱皱眉,上了马车。
回到家中,问管家,管家说傅云章还没回来。
二哥是不是找到傅容了?
傅云英回房梳洗,累了一天,没什么胃口,躺下就睡着了。
袁三他们专心温书,知道她疲惫,没有过来打搅她。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梦里也在落雪,狂风呼啸,吹得她全身冰凉,她抱紧双臂,心想一定是喝了冷茶的缘故,才会做这样的梦。
想醒来,可怎么也醒不了,身体是僵硬而沉重的,仿佛灵魂出窍,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温暖的衾被中,而灵魂却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
脸上忽然觉得湿哒哒的,还有点烫,她觉得挺舒服的,忍不住凑过去。
灵魂终于归位,双手双脚恢复知觉。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吞噬进去。
“明锦哥,我好冷。”
她还记得梦里的感觉,下意识道。
霍明锦单手按在她脖子上,闻言,眼底暗色翻腾,立刻将她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她抱着他的腰,靠了一会儿,慢慢暖和过来。
霍明锦松开她,垂眸细看她的脸色。
她揉揉自己的脸,“刚才做了个梦。”
霍明锦嘴角一扯,勉强笑了一下,“没吃饭就睡了?”
她点点头,“不饿。”
霍明锦扬声叫侍女送消夜进来,“我也没吃,陪我吃一点。”
傅云英嗯一声,起身披衣,侍女端着大捧盒进来,碗碟在次间月牙桌上排开。
霍明锦盛了碗鱼汤给傅云英。
她实在是困,喝汤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差点打翻汤碗。
霍明锦没有笑话她,拿了碗要喂她吃。
她忙摇头,“不了,我吃不下了。”
霍明锦没有坚持,“累了就早点睡。”
她坐着不动,右手托腮,道:“你还没吃完呢,我陪你坐一会儿。”
他忙,她也忙,每天只有晚上能见面。
霍明锦放下碗筷不吃了,催她回去接着睡。
今天他真是古怪。
等明天起来问他……她打了个哈欠,回房睡下。
霍明锦坐在床边,看她侧身入睡,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眼里泛起阴沉沉的冷光。
他放下床帐,吹灭灯火,走出房间。
乔嘉在门外等着,道:“太医说和上次的症状一样。”
傅云英下午回来后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乔嘉大惊,忙派人去请太医,自己去城外军营禀报二爷。
刚才太医给熏了药,傅云英才醒过来。
霍明锦望着浓稠夜色中潺潺水声传来的方向,问:“今天她去过哪里?”
“公子进宫,回大理寺,中途去了一趟齐家,还逛了会儿集市。”
霍明锦声音暗哑:“告诉阮君泽和赵弼,他们查得太慢了,把所有人手找回来,我亲自处理。”
乔嘉暗暗诧异。
从新君即位后,二爷就不插手镇府司的事了。
不过事关傅云英,二爷难免心焦。
他拱手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