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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前百步,也不会缩短距离。距离是什么?只是两者之间的相对长度,一步或者百步,都是一个数字。在奇术之中,数字是可以任意添减更改的,丝毫不会影响事物的本质。”她说。
这些话很容易理解,数字是表象,距离是实质。如果我们伸手就能握在一起,那么该距离是一尺、百尺、万尺还有什么区别呢?仅仅是一、百、万这三个数字上的不同写法而已。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正是这些话的最简洁解释。
“没错。”我点头。
“为什么要有潜地术这种奇技?”她又问。
我稍稍思索,缓缓回答:“通常情况下,只要前进,无论是步行、自行车、汽车、火车、轮船、飞机还是任何其它可用的交通方式,都能到达目的。换一种场景,如果两点之间,只能通过非常手段到达的话,上面那些交通方式就都无法展开,必须借用某种奇术。我猜,贵祖上土行孙前辈正是困扰于此,才发明了潜地术。”
上古奇术的起源非常复杂,只有很小的一部分留下了陈述文字,让后人明白创立者的初衷。更大的一部分,奇术的传承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懂得使用,却不知该奇术的起源之处究竟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历史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就像一件旧衣服上的破洞,无论怎样修补,那破洞永恒存在,任何补丁都只是徒劳的遮掩。
“你说的,全是废话。”她淡淡地说。
我的脸红了,但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虽难听,却是实话。
“抱歉前辈,愿聆听指教。”我恭恭敬敬地说。
“虽是废话,但已经强过土家子弟百倍。”她又说。
我不想为自己辩白,而且就算我比土家子弟强百倍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在奇术的领域之中,差一步、差五十步、差一百步都是一个“差”字,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思美人。”土地奶奶说了三个字。
“良玉有瑕,不掩其质。”我立刻接话。
纵观土行孙的一生,成于“色”,也毁于“色”。
色字头上一把刀,好色者通常没有好下场,这几乎是历史惯例。
我为土氏一族祖上申辩,土地奶奶眼中便渐渐有了温柔之色。
那么,我思考土地奶奶说的“思美人”三个字,其意思一定是指土行孙因思念美人不得相见而创造了潜地术,可以避开一切障碍,顺利抵达自己想去的任何地点。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土地奶奶接着刚刚的“思美人”三字说。
我忽然领悟——只有无比强烈的**,才能激发一个奇术师内心的潜力,突破极限,创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技。
以我为例,只有内心压抑不住、无法容纳的激**望,才可能瞬间顿悟潜地术的精髓。
我努力思索,感觉顿悟的那层窗户纸就在眼前,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捅破它,到达另一层境界。
“嗡”,我听到了昆虫振翅的声音。
循声望去,一只遍身黑点的瓢虫正笨拙地挥动翅膀,从石凳一角飞向花架。
石凳只有一尺半高,花架稍高,但也不超过三尺。
它倾尽全力,也只能飞升一小步,比起蝴蝶或者小鸟的轻盈飞翔动作来,简直蠢笨到极点,也丑陋到极点。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目睹它艰难地落在花架侧面的一棵枯藤上,迫不及待地收敛翅膀,用带钩的脚爪努力抓紧枯干,附身其上。
一只瓢虫的生死不能影响人类世界,但它仍然努力地活着,不断追求,向高处攀登,直至死亡。
反观自身,我虽然解释不了潜地术的起源,但如果我能正视与上古神人的差距,不妄自菲薄,而是持续追求,岂不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
就像现在,在土地奶奶面前,我既是晚辈,也是学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脸红的。更何况,我已经领悟到,只要找到心中潜藏的最深**,就能突破奇术的壁障。
“我为什么要找到镜室?为了救回唐晚?为了揭开镜室秘密?为了成为天下第一奇术师?为了最终消灭那日本大人物……”越往深处想,往事就越复杂混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换句话说,我的**很多,追求的目标也很多,但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唯一、强烈、非此不可”。
“你的心乱了。”土地奶奶说。
我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似乎能够读懂对方的心情。
“对,我的心乱了。”我点头承认。
“不如断、舍、离?”她问。
我犹疑不决,因为所有**似乎都可断舍离,也似乎都不可断、不舍得、不愿离。
“那么,你不免要错过了。”土地奶奶长叹一声。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分辩。
奇术之中,有很多方法可以令人瞬间冷静下来,但我此刻只想用最直接的手段。
我咬住舌尖,闭上眼睛。
“唐晚,我一定能领悟潜地术的全部精髓,找到镜室,救你回来。”我向着虚空发誓。
当我重重地咬住舌尖时,血腥气瞬间充满了口腔,头脑中所有的混乱景象也一起消失。
“原来,我一直想要找回镜室,但却始终没有弄清自己的真正目标。”我心中惶然。
“只有最强烈的**,才能催生最强大的动力,让人做到无法想象的事。你看这瓢虫,为了枝干最顶上的一滴花露,不顾性命,拼死向上——”土地奶奶指向花架最高处。
绿叶深处,一朵幽兰的小花含苞待放,花蕊正中悬着一滴透明的清露,约有米粒大小。
我们站在此处,只要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就能采到那朵花,低头吮吸花露。对于人类而言轻而易举的小事,放在那瓢虫身上,却是遥不可及。
“你猜,它能得到那花露吗?”土地奶奶问。
我观察枝干和叶蔓,确定它只要再向上爬一米左右,就能攀附着一连串椭圆形的叶子,到达那小花的正上方,再慢慢下滑,就能饮到那清露。只不过,人类可以在俯瞰、仰视、透视、思考的复杂过程中选定一条通道,而瓢虫身在绿叶丛中,早就迷失了方向,不可能简洁通达地看清这一切。于是,一米距离也相当于万里之遥,成为它永生无法抵达的天堂。更何况,那花露的凝聚、饱和、滴落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不可能永远等在那里。
最令人遗憾的事,就是它历尽千辛万苦抵达目的地,那花露已滴落,花瓣已凋谢,一切预想中的美好场景全都变为废墟。
“你还没有回答我?”土地奶奶问。
“那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而是一个变数万千的谜题。”我说。
“再多变数,岂不也得有个结果吗?”她又问。
我心头觉得无比苦涩,从这小小瓢虫的身上,仿佛窥见了世间种种不尽人意的大事小事。
有些事,可以尽善尽美地完成,不留任何遗憾。或者,就算有遗憾,也能竭尽全力去弥补,求一个不够圆满却可以接受的结果。
有些事,则石沉大海、日落西山一般,失去全部希望。
“我不知道,得到或得不到花露,都是它的造化。”我回答。
沉默良久,土地奶奶长叹:“你太悲观,不适合学潜地术。如果所有人都失去了**,这世界的进步也就停止了。”
我的确很悲观,未来的路太漫长,要做的事千头万绪,而我在奇术界的地位却又像那瓢虫一样,与“奇术之王”的高位隔着极其漫长的距离,不知要经历多少奇遇、飞升、顿悟才有可能靠近目标。
甚至说,就算土地奶奶将潜地术传授给我,大地茫茫,深不可测,谁敢保证我能顺利找到镜室?
“没错,我不适合学潜地术。”我坦率承认。
土地奶奶点点头:“你这孩子倒也是心底坦荡,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才,比我土氏一族的儿孙强百倍。”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尖厉的日本军号声。
土地奶奶不为所动,但我心里却是吃了一惊。
张全中善于计算,占领军也并非不通奇术的门外汉。两下里相较,占领军拥有武器精良的重兵,占据绝对的上风。一旦张全中的想法被对方识破,则鸿门宴立刻就演变为灭门惨剧。
我意识到,占领军正在吹号调兵,即将展开某种行动。
“年轻人,你心里果然能够做到无欲无求吗?”土地奶奶又问。
军号声停了,西南方向,陷入了死寂。
我怀疑,占领军正无声移动,撒开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意图将大明湖一带全都拢进天罗地网之中。
此时撤退,还有一线生机。等包围圈合拢之后,我们这群人就一个都跑不出去了。
此时此刻,我并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而是为济南城内这么大一批奇术高手即将丧命而扼腕叹息。
“我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有时候只能听从内心的指引。”我回答。
“我看得出,你内心此时焦虑不安。”土地奶奶说。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额头、掌心全都渗出了冷汗,双脚也无意识地踱来踱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虑情绪。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我说。
土地奶奶猛地伸手,准确地将那瓢虫捏在拇指、食指之间。
我冷冷地看着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求之不得,不如死了这条心。”土地奶奶喃喃地说。
“前辈,你不是造物主,无权篡改任何生物的命运。”我试图阻止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湖里湖外,人都要死绝了,留一只小瓢虫有何用?”土地奶奶指尖发力,那瓢虫的身体渐渐被捏扁,然后被碾成碎末。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蓝花上的清露摇曳滴落,散入绿叶之间。
“你看,我不杀它,只会让它更痛苦,最终功败垂成,眼睁睁看着花露跌落。”土地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