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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张全中说。
我向外走,他走过去牵起静官小舞的手,拉着她向外走。
“我们还会回来的,我答应你,一定卷土重来,带你衣锦还乡。”他柔声说。
回到那葫芦形的石室时,我取出手机,将墙壁上的字迹全都拍摄下来。
“夏兄弟,面对太多资料的时候,如果你定力不够,就会迷失其中。”张全中提醒我,“所以,我建议你不要过度分心,最好适可而止。”
我笑了笑,先检查所拍照片的清晰度,又针对其中拍得不清楚的位置多补了几张。
不管是什么人留下了这些字迹,都值得后人珍惜并学习。
一瞥之下,我又看到这样一段话:“父母对待孩子不可偏心,时时刻刻都要做到一碗水端平。这是最难掌握的艺术,但吾辈必须去做,否则后患无穷。天无十日,地无双龙。十日,十灭其九而余一;双龙,必有一亡而天下太平。最难做的选择,正是最该做的选择,这一选择,别人无法替代。正如吾食指、中指俱病,斩其一而得痊愈。斩食指乎?斩中指乎?谁能教我?食指、中指皆是我指,斩之,痛彻肺腑。这一刀,终究是要斩下去的。我在此徜徉不去、举棋不定,皆为此事。仓颉造字之后,从未有人能够从挥洒文字中提炼绝顶智慧,今日从吾开始,事可期也……”
我不禁长叹,不知道留下满壁文字的前辈最终是不是已经顿悟是非,亦或是作茧自缚,困厄至死。
“能写下来的文字,都没有教育意义。能说出来的痛苦,都不是切肤之痛。夏兄弟,你想透过这些文字参悟五龙潭下辛秘,真的是白费心机了。这些文字我连读了三年半,在超过一千天的时间里反复揣摩其中的要义,结果却大失所望。拍就拍了,千万别‘物物于物’,做一个茧子将自己缚住……”张全中已经退出了石室,径自向回走。
静官小舞跟随在他身边,垂着头,情绪十分低落。
我补拍了最后一张照片,匆匆离开葫芦形石室,追赶他们。
奇怪的是,在一个三岔路口处,我竟然看不到他们的背影。按照直觉,我应该进入右前方的地道,那正是与来时相反的路径。
“向左去哪里?”我无意中向左前方一瞥,发现头顶的砖石、墙上的石缝、脚下的青石板都似曾相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与静官小舞同时被困的那间有着水晶天窗的石室。
按照第六感的提示,我确信只要进入左前方地道,就能直达那个地方。
“先去看看,故地重游,看看静官小舞到底是怎样借助幻象破灭的瞬间错乱来到真实世界的。跟着张全中走,他只带我看应该看的,将我的思维完全禁锢住……”我一边想一边向前跨步,进入左前方那条既陌生又熟悉的通道。
越往前走,我的思路越清晰,不顾危险,一路飞奔。
很快,我就到了那石室之中,并且仰头于水晶窗之下。
五龙潭的水就在水晶窗的那一面,现在是和平年代,再也不会出现血腥杀戮的五龙潭惨案,外面只有和平喜乐之声。
我环顾室内,似乎又看到穷途末路、身怀六甲的静官小舞蜷缩在石室一角的情景。
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早已经不是日本侵略者,而是东海之内的超级霸王鲛人之主。为了推翻她,我愿意成为茫茫暗夜里的一根火柴,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嗵的一声,头顶上方的水晶窗突然震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了。
我抬头看,水晶窗被一件东西严严实实地遮住。
当那东西随着水波动荡而向侧面移动时,我马上看清那是一个人,一个溺水者。
当然,那人俯身向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
只这一看,我像是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从头到脚透心凉,而且身体从外到内全都结了寒冰,已经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
水晶窗外露着的是连城璧的脸,我太熟悉这张脸,一刹那间以为她是在开玩笑,稍稍定神以后,我才意识到——“连城璧已死,危险并未远离。”
我甚至来不及呼痛,转身向外跑,要将这个可怕的讯息传递给张全中、静官小舞两人。
就在那个三岔路口上,我们三人撞见。
“连城璧……已死!”我艰难地分两段话通报了这五个字。
张全中的淡定微笑冻结在脸上,但他很镇定,马上吩咐:“头前带路,我们去看看。”
在我的潜意识中,从来没想到连城璧会死。
她是如此果敢坚韧,遇到任何问题都能及时地想出对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无愧于“秦王会二把手”的江湖地位。
我们都还年轻,即使身处腥风血雨的江湖之中,却都坚信能够在任何危急关头化险为夷,从别人跌倒之处一跃而过,成就非凡的事业。
现在,她死了——她竟然死了,就死在上一次张全中做局之处。
我带着张全中和静官小舞向通道尽头赶,脚下有些慌乱,身体不停地左右摇晃,肩头连续撞在墙上。
很快,我们到了那有着水晶天窗的石室。
静官小舞长叹一声:“又是这里,唉,又是这里!”
张全中大步超过我,走到天窗下面,仰面向上看。
我预感到自己的情绪正在走向崩溃,马上后背贴墙,死死咬住舌尖。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明明站得笔直的张全中与静官小舞也仿佛变成了哈哈镜里的人物,忽而粗大如斗,忽而瘦高如竿。
“这是怎么回事?你到这里时,连小姐就已经出事了吗?”张全中问。
他的声音变得很遥远,像是一只破鼓在橐橐响着。
“我刚进来不到一分钟,她就落下水来。”我集中全身的力气,才把这两句话送出喉咙。
我不忍心看那天窗,也不敢看天窗外那张脸,心里一直在反复念叨:“如果我不把她一个人抛下就好了,如果我不把她一个人抛下就好了……”
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不是有了凶险预兆,也许我就带她一起进来了。
四个人都是行家,既然我、张全中、静官小舞同时有了预感,那么连城璧也不会懵然无知。
正是因为我们试图避开凶兆,才导致了真正的悲惨事件发生。
“我们上去,先找人救连小姐上岸。”张全中说。
我情不自禁地嚎叫起来:“她死了,救上岸也没用……她死了,她死了……”
“不要激动,夏兄弟,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张全中双手击掌,试图唤醒我的意志力。
我以残存的理智命令自己:“去拿鼻烟,鼻烟能救命,去拿鼻烟,快去拿……”
这时候,我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从口袋里取出鼻烟壶的简单动作至少费了半分钟,之后双手配合,拧开盖子,根本来不及将鼻烟磕在手腕“鼻烟穴”内,而是直接凑近鼻孔。
“连城璧一定不愿看到一个彻底崩溃的夏天石,她死了,我更得坚强,替她料理身后的一切。她就算死了,也会在天上看着我,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我强迫自己冷静,而王煜留下的鼻烟也的确有着不可思议的奇效,连闻几次后,我的头脑便渐渐清醒。
“我先上去,你们随后来。”张全中已经冲出了石室。
“节哀,保重。”静官小舞好心劝我。
手脚的麻痹感觉消失,我攥着鼻烟壶,在右腕鼻烟穴上连磕了六七次,然后将一大撮鼻烟一口气吸进去,忍不住呛咳起来。
“连城璧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她死。张先生能解‘死毒’,就能想到办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一字一句地说。
“夏先生,你不要钻牛角尖,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问题,其解决方法一定不同。我想,咱们先出去,然后从长计较。”静官小舞说。
我转身向外走,一个踉跄,险些跪倒。
静官小舞快步过来,费力地抓住我的右臂,搀扶我前行。
从那石室到河道里的裂隙是相当长的一段路,我至少跌倒了二十几次,全身都是尘土。如果没有静官小舞相助的话,只怕我倒下的次数还要增加一倍。
我们沿着不锈钢长梯上岸,没有停下休息,直接沿着河岸向南去。
就在半小时前,我和连城璧曾从这条路上经过。仅仅过了半小时,她就离我而去,并且是以一种惨烈得令人绝望的方式。
“你猜……凶手会是谁?”我的嗓子已经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如果惨案因我而起,那凶手就是鲛人之主或者他派来的人;如果惨案与济南城江湖势力倾轧有关,那凶手就可能是秦王会的敌人;如果惨案跟连小姐的命运有关,那就是上天的旨意。”静官小舞列出了所有的可能,但每一种都不能确定。
我呵呵冷笑,奋力前行。
连城璧若是真的死了,我将与以上的三种势力终生为敌,绝不妥协。
她的死,像一只千斤重锤,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心脏。然后,我的心也似乎已经随她去了,胸腔内空落落的,什么都没剩下。
我们翻过了五龙潭公园北墙,稍稍辨别方向,直奔潭西侧的樱花林一带。
近四年来,五龙潭樱花节已经成了济南人固定的观赏节目。这些樱花树一半来自日本著名的樱花产地厢根县,一半来自湖北武汉大学,都是再三精选的当世正宗品种。
我第一次从水晶窗里看到连城璧时,注意到水中有漂浮的樱花花瓣,所以才判断那天窗就在这边。
张全中此刻就在樱花林边站着,另有七八名工人已经划船下水,正撑着长篙、贴着潭边缓缓向正南面去。
“给我一副水靠,我下去……我下去……”我无力大叫,只能哀求静官小舞。
“你情绪不对,不能下去。夏先生,你先坐下,让工人们去找。”静官小舞摇头拒绝。
我再次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五龙潭都围着我左旋右转。到了最后,潭在天上,月在脚下,五龙潭已经倒扣过来。
“这样也好,把潭里的水全都倒出来,就能找到她了。”我的脑子已经极度混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一口鲜血涌过喉关,哇的一声喷在樱花树上。
“连城璧,阿璧,阿璧,你怎么能离我而去——”这是我陷入昏迷之前,以最高调门、最尖厉、最痛苦、最愤怒的声音吼叫出来的一句话。
上天真是害我,我刚刚帮助张全中救醒了静官小舞,不求名利,无私奉献,只为促成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做了件大好事,上天却反手给了我一巴掌,瞬间把连城璧的年轻性命攫走。
难道真的如老济南人说的那样——好人活不长,祸害一万年?
这一变化中,上天待我太狠,我不服,我绝不服。所以这一次,我要怒撼天威,从九幽阎罗王手中,再度把连城璧夺回来。
我以全部热情待人,我以捍卫国家民族荣誉为重,我以身为济南人为荣,我以维护江湖和平为己任……我已经准备做个好人,反遭上天重创。那么,难道上天是要我做个玩世不恭、不爱国家、不爱家乡、独善其身的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人吗?
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是非对错的上天要它何用?我要奋起精神,一棒打碎青天,也学张全中,要带着连城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她死,我也死。
我活,也要她活。
这一生,不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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