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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常曦道:“我已向下吩咐过, 明瑟殿中的东西, 一样都不带走。”
皇帝看了一眼容常曦, 道:“这也不必,明瑟殿中之物, 到底是你的东西。”
“没有一样是我的东西。”容常曦垂眸,“紫禁城中,没有一样东西, 是我的……就连这十八年的时间都是偷来的, 我明白的。”
皇帝闭了闭眼, 道:“你对朕, 是否有怨, 有恨?”
“儿臣不敢。”容常曦轻声道, “是珍妃欺君在先。”
“珍妃欺君、元后亦欺君……”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倒是你, 什么也不知道, 最是无辜。”
容常曦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不敢接嘴,皇帝道:“当年朕急急回宫,迎着日出到了皇后身边,她捧着你, 说这是新诞下的公主。朕见那日朝阳晴好,便希望你将来的每一日, 都有万里晴空, 曦光明媚……”
容常曦鼻子一酸, 竟是差点又要落下泪来,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父皇……”容常曦忍着酸楚道,“儿臣斗胆问一句,若此番不是恰好可以去胡达和亲,父皇想要如何处置儿臣?”
皇帝看着她:“你想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容常曦道:“儿臣想听真心话。”
皇帝一笑:“我并未限制你见人,便是想知道有些人会不会做出忤逆朕的事来,果不其然,老三找上你,将你带出宫……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必也是老三告诉你的,是吗?”
容常曦一愣,不明白好端端的他怎么提起容景思,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而皇帝显然也不需要她作答,容景思做了什么,他是颇为清楚的:“至于景谦,你是他生母义兄之女,虽然如今他尚且不知此事,但若知晓,想必也会抛弃前嫌,好生待你。”
皇帝显然并不知道容景谦早就知道一切了,容常曦讷讷地看着皇帝,皇帝叹道:“朕最为属意的两个皇子,倒都十分宠爱你,景谦也就罢了,他本就与你有嫌隙,要待你好,想必也只是依旧照皇姐之礼……可若景思一时糊涂,做出一些让朕蒙羞之事,该当如何呢?”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皇帝这句话是否是一种暗示——他明白容景思对容常曦,是什么样的心思。
父皇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又或者是,出了这档子事,皇帝才从容景思的一系列行为,和找上门的姚筱音之间,发现了什么端倪。
“朕特意在年节时,将老三派离京城,便是希望他清醒些。”皇帝无奈地摇头,“少不更事,容易分不清轻重。”
容常曦一字一句道:“几位皇子,儿臣待他们,从来只是皇兄皇弟。”
“朕知道。”皇帝道,“可是,你如何待他们,与他们如何待你,并不是一回事……老三同你说的多吗?他说了,你四岁那年的大病,是皇后所为吗?”
容常曦艰涩地点了点头。
“曼舌花……”皇帝喃喃道,“真不是个好东西。但既是皇后的遗愿,朕会替她完成。”
容常曦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皇帝也不再多说,只轻轻摸了摸容常曦的脑袋——就如从前他耐心哄着容常曦那般——而后道:“好生休息吧,此去山高路远,你一贯娇贵,只怕是要吃些苦头的。这宫中有什么稀奇玩意舍不得,尽管带上。”
说完以后,他便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明瑟殿。
他一走,容常曦便脱力地一点点滑落,最后跪坐在角落上,怔怔地盯着前方角落中的玉珊瑚。
在沉香木案时,容常曦便想过,自己四岁时和母亲那场诡异的病,或许是有人下毒,后来,果然如她所料……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到下毒的人就是元后。
而前世自己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她躺了三个月,容常曦几乎能确定,那也是曼舌花水的功劳。只是她猜过许多人——容景谦、容景祺、姚筱音……
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躺了三个月,命在旦夕,突然她的病就突然好了?
或许,是因为那个下令往她的沉香木中添加曼舌花水的人,已随着那丧钟敲响而驾崩了……
她这两辈子,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糊涂日子?
她以为最疼爱自己的皇后、皇帝接连要她去死,她最信赖的三皇兄对她有别样的心思,她讨厌,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的珍妃、静贵妃,是她真正的亲人,是千方百计要护她周全,寻找她的人……
而她最痛恨的弟弟,却是唯一一个,能和她在这偌大世间,有那么一星半点关联,勉强算得上半个“亲人”的人。
容常曦愣愣地往后轻靠,背抵在因地龙燃烧而暖和的墙壁上,浑身却一阵阵地发冷,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来,很多事她从不去仔细思考,到眼下,这些事情再无可避,一股脑地迎面扑来,像是狰狞的猛兽,要将她一寸寸吞噬殆尽。
门突然被推开了,荟澜慌张地冲进来,一边道:“殿下,不好了,皇上的人突然去了耳房,将春蕊给绑出来带走——”
荟澜的声音戛然而止,因她看见容常曦正坐在地上,脸上满脸是泪,却又诡异地像在笑着,荟澜诧异地退了一步,又赶紧上前扶起容常曦,容常曦却像是根本没看到她,也听不到她所说的话一般,仍是又哭又笑,满脸泪水。
荟澜连声道:“殿下,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容常曦笑的越来越大声,眼泪却也丝毫没有止住。
荟澜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惶恐又难受:“殿下,您哭什么……”
“本宫在哭本宫自己。”容常曦竟回答了。
荟澜愣愣地道:“那您又在笑什么?”
“在笑本宫自己。”
她说完,像是又觉得很好笑一般,掩面大笑起来,模样似疯似癫,荟澜心惊肉跳,根本不敢再说话,只扶着容常曦回了福康殿,伺候着她梳洗,容常曦由着她随意摆弄,如民间的牵线小人一般。
荟澜看着她在床上躺下,吹熄了灯,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国以来最受宠的康显公主,在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里彻底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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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只看得到公主十里红妆,盛大出嫁的表象,谁能想到这一路上灰尘满面的局促呢?
荟澜上下打量着这驿站,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公主出嫁,一路自是尽量住上好的客栈,直接包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守着——说到这里,荟澜还有些疑惑,虽然她也知道公主性命安危尤为重要,但这一路上的护卫未免也太多了些,都不像护送了,像是……押送。
只是有些地方没有客栈,便只能在驿站暂时歇下。
再往前一些便是晋州,他们本打算今日入晋州,可是轿夫们都十分疲懒,只能在荒郊野外这驿站停歇,待到晋州,便是大皇子的封地,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荟澜摇摇头,扶着盖着一身红衣的容常曦走入了驿站,驿站内几个小官已等候多时,容常曦头上还盖着红色的盖头,荟澜扶着她的手臂,只觉得那与白骨也相差不远了,容常曦这一路上几乎不怎么吃东西,送入马车的食物,大半是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她也不同任何人说话,沉默的像是哑了一般。
受她影响,荟澜也日渐消沉,她将容常曦送入最好的一间房间,里头显也已早早清扫过,虽然破旧,但至少这间房间还算干净。
荟澜轻轻揭开容常曦的红盖头,看见容常曦面无血色的脸颊,她实在太瘦了,原本圆润可爱的脸颊,已飞速地消失,甚至有些凹陷了,那双总是闪耀着光彩的眼睛里更是再不见一点光芒,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光芒,像一株凋零的花、枯了的草、翻起白肚皮的鱼……
她在一点点下沉,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容常曦仍旧一言不发,荟澜小心地替她梳洗,像在擦拭一个易碎的瓷器,最后她看着容常曦躺上床,看起来十分安静——但荟澜知道她夜不能寐,因为每天早上醒来,她眼下都有一片青黑。
荟澜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床幔,吹熄蜡烛,自己去了容常曦隔壁。
容常曦房间外,还有四个守卫把守,整个驿站里里外外更是站满了守卫,虽然看着让人害怕,但也算是安心。
一路颠簸,荟澜倒是很快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去年在猎场,满眼的火光与尸体,荟澜自梦中惊醒,隐约听见窗外的乌鸦啼叫,她皱了皱眉,正打算翻身继续睡,却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一些动静。
荟澜莫名心惊,她起身,穿上衣服,推开门。
一走出来,荟澜便知大事不妙,容常曦屋外的四名侍卫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不光如此,整个驿站内守着的侍卫或坐或躺,但身上都没伤,荟澜蹲下一探,发现他们呼吸平稳,应当只是睡着了,荟澜不再犹豫,猛地推开容常曦的屋子。
荟澜很快被屋内的景象给惊呆了——
容常曦屋子的窗户大大开着,窗外隐约可见老树枯藤,还有一轮残月,屋内有三四名黑衣人,为首之人已脱了脸上的黑布,却是荟澜见过许多次的,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晋州附近的三皇子、贤王容景思。
他扯着容常曦的手,两人在她闯入前似乎还在争执着什么,荟澜的闯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容常曦瞪大了眼睛,发出这些日子唯一的呐喊:“别伤她!”
她的话音很快,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刀却更快,在荟澜进入房间的一刹那便已抽刀,伴随着容常曦的那句嘶吼,寒芒一闪,刀锋已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荟澜的脖颈,荟澜瞪大了眼睛,倒下去前,唯一所见,便是老树上扑翅飞过的乌鸦。
乌鸦总是伴随着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