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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天一早, 沈令嘉就忙忙地打扮了起来。往昔是新进宫的普通嫔妃之时, 她都不肯在装束上落于人后,如今她成了后宫里数得着的宠妃, 就更是非要显出来宠妃的气派不可。
她精心选了一件牙色菱纹的软绸大袖衫,外头压着石榴红印缠枝花的披帛,里头系一条同色的团花罗裙, 上身鹅黄的衫子紧紧束着, 领口处绣着数朵月白海水花纹。
李嬷嬷笑道:“小主这一身儿未免太气派了,怕惹人眼球呢。”
沈令嘉不以为意道:“我今儿过生呢,寿星公要穿红,谁能说我什么?”
李嬷嬷便也笑笑摇头不说话了, 转身从首饰盒里开始选首饰。
恰此时外头玻璃捧着个大捧盒过来了,一见沈令嘉便满脸含笑地行礼道:“恭喜小主又长了一岁了!”
沈令嘉笑道:“我早就给涵香殿里伺候的人散了喜钱,你偏这时候来, 我可没得钱给你。”
玻璃笑道:“小主又来作弄奴婢。”便将手中捧盒揭开,里头是热腾腾、满当当、香喷喷一海碗长寿面。
玻璃正色道:“我们小主说, 良人固然不缺这点子东西,究竟是她的心意, 请良人吃几口, 图个好兆头。”
沈令嘉也不多言语,只道:“端来。”
李嬷嬷便将那只青花海碗端过来,里头是春笋与鸡炖的汤, 浸着一根拉到底的长寿面, 面上摊着个鸡蛋。沈令嘉正好还没上妆, 随手抓着捧盒里的筷子连面带汤吃得一口不剩,末了长长地打了个饱嗝儿:“——舒坦!”
玻璃看得目瞪口呆。
沈令嘉吃完了,就手撂下筷子,拿手绢擦了擦嘴,却看见玻璃还愣在那里,嘴儿张得大大的,好似一只鱼,便好笑道:“怎么了?”
玻璃惊叫道:“您全吃完了?”她看着那只足有她脸大的海碗,里头空空荡荡,除了炖出来的汤沫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不禁又重复了一句:“您全吃完了!”
沈令嘉道:“离乡太久,颇思乡味,怎么了?”
玻璃这才想起来自家小主与这位沈良人还是临县的同乡。
沈令嘉正色道:“替我谢谢阿措,我离乡一年了,不意能在异乡重得此味!”她的双眼微红,神色里有些感伤。
玻璃应了,不知又要如何去安慰。
沈令嘉却并不要人安慰,自将眼睛一眨,水汽都被眨散了。她又吩咐道:“嬷嬷去把这碗洗了收起来,装一碟子我自家做的蛋奶饽饽,一碟子石梅盘香饼,一碟子棋子饼,一碟子马蹄糕,与阿措带回去。”李嬷嬷应声去了,沈令嘉转而对着玻璃吩咐道:“阿措想还没用膳呢,这些都是我自家做的,叫她先垫着。今年是常太后她老人家叫办花朝宴,上菜必定都依着蜀人口味。蜀人口味重,咱们江苏人口味清淡,未必有许多能吃的。”
玻璃又应了,待半晌没听见别的吩咐,这方慢慢退下。
小百合一边在沈令嘉的妆奁里挑着宫花与珠钗,一边没话找话地笑道:“今儿小主这一身可真好看,天仙也似,定叫皇爷看呆了。”
沈令嘉好笑道:“又在这里瞎奉承。”一面自家捡了一只新堆的花红重楼在头上比了比,问道:“这一支如何?”
小百合道:“小主怎的光戴芍药?也戴些茉莉、海棠等岔岔样儿。”
沈令嘉微微抬起下巴来,对镜道:“我未进宫时本来顶爱牡丹的,这不是不敢冒犯了皇后娘娘么,只好捡着差不离的芍药戴两枝了。”
小百合顿时也不敢说话了,只是道:“这一支花红重楼虽然艳美,总是太圆润了,堆得刻板,不如这一支朱砂盘手艺好。”
沈令嘉道:“你说得是。”便自在高髻上簪上上回臧皇后所赐的凤钗以示恩宠,又捡了胭脂与眉黛来开始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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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身确是风流妩媚的。
郗法一见沈令嘉与施阿措携手走来便笑道:“好个‘一枝红艳露凝香’!”
沈令嘉与施阿措对上手帝后、太后行了礼,臧皇后便笑道:“今儿这身甚是庄丽。”
沈令嘉这方娇声道:“谢娘娘夸赞。”
郗法道:“怎的朕夸你你就不谢朕,你主子娘娘夸你你就在这里谢来谢去的?”
沈令嘉哼道:“娘娘夸妾,乃是正音雅言,皇爷夸妾,就是淫诗艳曲,妾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子,与那什么杨妃、赵后可没有关系!”
满堂皆笑了。
郗法笑道:“你该和阿措学学的,怎么她就知道乖乖地立在那儿不说话,偏你的话这样多?”
沈令嘉转头去看施阿措。她今日穿了件玉色的大袖衫,里头是象牙白绣绿萼梅的短衣与艾绿织花的长裙,以一条松花色的腰带系着,外头压着湖蓝的披帛,十分楚楚,临风如有仙气。这仙女见沈令嘉看过来,抿嘴儿对她一笑。
沈令嘉扬起了眉毛:“妾若有阿措一半的美貌,也不必说话就自有人来看妾了。”
郗法大笑起来:“得了,寿星公,入你的座吧。”
沈令嘉还以为自己要提醒他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不想郗法竟都记得,便含笑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情意绵绵,自与施阿措落座了。
二人贴着坐在一处,施阿措低声笑道:“我猜今儿夜里皇爷要招你伴驾。”
沈令嘉露出个微微羞涩的表情来:“哪里就说到这个了!”
施阿措不语,却转过头去看着上首的帝后与两宫太后,柔吉长公主夫妻亦列位首席。
沈令嘉也转过头去,看着施阿措,低声道:“你知道今夏皇爷将带着嫔妃去清凉山冷泉行宫游玩的事不?”
施阿措转过头来,鬓边一串珍珠晃动,打到了沈令嘉的脸颊:“你想去?”
沈令嘉拨开那串碍事的珍珠,一边寻机对郗法抛媚眼送秋波,一边道:“想不想去的再说,你觉得咱俩能不能去?”
施阿措想了一想,道:“想是能的——我旧宠未尽,要争新宠也很容易,你身上宠爱更厚。只是咱俩去凑那热闹干什么?”
沈令嘉道:“妃嫔就是为天子解忧用的,伴驾自然也算解忧的事。你说这一回咱俩要是随驾去了冷泉行宫,能不能再进一阶?”
施阿措恍然道:“臧娘娘要与皇爷一起侍奉两宫太后过去游玩,则曹贵妃与宣夫人必定会留下理事,谢、韦都有身孕,那有宠的嫔妃除了姜克柔就是咱们两个位尊了!”
沈令嘉道:“而且随驾能带几个妃嫔?曹、谢这等最最受宠的又不在,咱们俩正好趁机求一孕,说不得咱们两个的孩儿就着落在这次侍驾出游上了呢?”
施阿措嘲笑道:“我看你是想孩儿想疯了!”
沈令嘉不以为意道:“有个孩儿就能站稳脚跟,你问问满宫妃嫔,谁不想要个孩儿?”
恰此时,上首臧皇后笑道:“今年小选出来八个秀女,皇爷总嫌没工夫挑拣,要一并拖到春播后去,咱们当时可是说的带着新人去冷泉行宫游玩的,哪能拖到那时候?横竖今日除了饮宴之外就是教坊司的歌舞,也没什么新鲜事,不如趁这机会皇爷一块儿阅看了的好。”
郗法含笑不语。
臧皇后便挥一挥手,底下立时带上来八个年轻貌美的宫人。
常太后首先指着一个宫人称赞道:“这个看着能生。”
那个宫人确是面孔圆厚阔大,身材丰满动人,郗法不在意道:“那就这个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宫人答道:“奴婢罗幼君。”
郗法一听这名字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须知时人互称为“君”,“幼君”往往就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的通用名——譬如窦漪房那两个兄弟,兄窦长君,弟窦广国,字少君。要是这宫人真叫“幼君”,那可够俗气的。
郗法犹不死心,抱着一丝希望问道:“汝名何意?”
罗幼君答道:“奴婢是家里顶小的,因头上几个都是哥哥,奴婢的爹就将奴婢也取了个男孩儿的名儿。”
常太后却对这宫人的兄弟们非常感兴趣:“你有几个兄弟?”
罗幼君答道:“奴婢有四个哥哥,没有弟弟。”
常太后大喜,不顾郗法的苦脸,兴高采烈拍板道:“就这个了!”
郗法无奈道:“得了,过来谢恩吧。”
那罗幼君也不知道看人脸色,结结实实冲着主子们磕了头,挂着一脑门子的淤青就退下去了。
沈令嘉低声与施阿措笑道:“可真够实在的。”
施阿措也摇头不语。
次后又上来几个宫人,依次跪在太后面前受讯。却要么就是言语粗鲁,要么就是容貌不可人意,总没有郗法与常太后一块儿满意的时候。
到第七个时,那小宫人温声恭敬道:“奴婢太微阁侍书上人唐相思,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爷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郗法看这宫人言语举止不大村气,便先松了口气,问道:“多大了?”
唐相思依然十分温文道:“奴婢今年十六了。”
她跪在那里,身形消瘦,面容清癯,虽是跪着,倒自有一股自傲的气度。
郗法眼睛在唐相思身上转了两圈,问道:“你是抬轿女户入宫还是民人子受征选入宫?”
唐相思低声道:“奴婢是民人子。”
郗法笑道:“能做太微阁的侍书上人,想也是耕读之家出身。”
唐相思不语,郗法只当她默认了,便笑道:“那第二个就你吧。”
常太后似乎不太满意,还要问问这小宫女家里有几个兄弟,郗法却受够了亲娘那熊一样的审美,截口道:“谢恩吧。”
唐相思谢了恩,默默退下,郗法瞧着剩下一个秀女也生得不大清秀的样子,索性看也不看,直接挥退了。
臧皇后问道:“皇爷,这两个给什么位份?”
郗法随口道:“两个宫人而已,不必给那么高的位份。唐氏更衣,罗氏夜者,差不多也够了。”
臧皇后便点点头,递给春水一个眼色,春水就退到殿后去,想是去料理新人的礼服冠钗。
众嫔妃因小选的事慌了一阵,如今看了这两个选出来的宫人,自忖比她们出身好又解意,总算都放下了心。
曹贵妃便道:“要按妾说,也不必叫阿罗与阿唐退下了,今儿直接敬陪末座多好?”
臧皇后笑道:“你又来做这顺水人情!衣裳还没得了呢,哪里就说到上座的事了?”她说的是嫔妃册封所要穿的大礼服。
郗法莞尔道:“得了,一碗春菜粥罢了,还不至于要逼着新嫔妃来吃。”
众人皆笑,便随着他饮粥祝春。
一时饮毕,常太后饮酒饮得多了,两只醉眼紧盯着儿子,一心只想他给自己再造出个大胖孙儿来,见儿子身边的戴凤往一个身材窈窕的红衣宫妃那里去了,暗自品咂道:“胸是胸,臀是臀,这个丫头倒有些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