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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暮春三月, 温恭公主郗宗要在三月十五日下降臣子之家。
当日众妃都去长秋宫贺喜:“公主大喜哩!”
温恭公主有些紧张, 小脸红红的,手紧紧地拉着臧皇后的衣角, 眼里似乎还含着泪光:“我如今一去,往后可还怎么再见着娘呢?”
臧皇后也含着泪劝道:“你是嫁给平阳汪氏的嫡长子,又不是那平头百姓家, 将来自然还在宫外建一个公主府, 逢着想娘了就进宫来,要什么时候见娘不成呢?”
平阳汪氏也是一地豪族,如今朝中有好几个做官的族人在京的,他们家的嫡长子汪慎成如今年才二十一岁, 已经做了御史,乃是一位少年才俊,又洁身自好, 温恭公主嫁过去不吃亏的。
郗法也在,却不大喜悦的样子, 只是淡淡地道:“作此小儿女态像什么样?你如今做了人家的宗妇,就要侍奉翁姑, 体贴丈夫, 抚育儿女,不要一味痴缠你娘。”
沈令嘉知道郗法因与平阳汪氏的这一场婚约,与前朝世家的关系好了不少, 甚至有几家已经想要求取淑恭公主或者将女儿嫁给浔阳王为妃了, 郗法趁机提了几个科举出身的天子门生上来, 可谓从中得利。
她有些不爱见郗法这将女儿换了好处还要强端着的做派,便过去笑道:“公主将来事事如意,我也没什么可给公主做贺礼的,只得将玉郎与月娘给公主压床罢了。”
时俗谓以亲眷家的男女童在新人喜床.上滚一遭叫做“压床”,可保新人早生贵子,压床的童子越多越好。
臧皇后闻得此言,也不管郗法在那里冷着个脸,忙道:“我险些忘了,一会子你大弟二弟送你出去的时候,叫玉郎与月娘跟着一块儿滚床去,难得有龙凤胎的好兆头哩!”
温恭公主的脸更红了,隔着一层厚厚的脂粉都看得出来。她转脸望了望玉郎与月娘,摸摸他们的头道:“乖乖儿,一会儿随姐姐出去吃席好不好呢?”
月娘只知道抱着温恭的腿笑着答应,玉郎却认认真真道:“好,一会儿玉郎与大哥二哥一块儿去把姊夫打一顿,叫他不敢不待姊姊好。”
众人哄堂大笑,连郗法也笑了:“你姊夫还没有欺负你姊姊的时候就不必打了。”
温恭怜爱地摸了摸玉郎的头,想起来自己走了之后也不知道母后与弟弟弟妇如何在父皇的手下熬着,不禁又洒了几滴泪。
吕文则看见了,却不说破,只是扯着闲话道:“可惜六郎没取训名哩,不好出宫去的,要不然叫他也跟着一块儿去,更热闹了。”
臧皇后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十月里思归儿从宫外大理王别府一直嫁到重华宫来,有得是六郎带着他弟弟妹妹们闹腾的时候哩。”
郗法旧事重提道:“六郎往下只有二女一子,少了些。”
臧皇后才不想在女儿大婚的喜庆日子里管这无情无义的傻皇帝跟他见风使舵的贵妃,便道:“皇爷的儿女,还不是依着皇爷决断么?”
曹贵妃在旁边听见这个话,唬得脸色都白了,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求饶,叫淑恭公主提溜起来拜道:“母妃年纪大了,身子不那么健壮,父皇若心疼她,女儿请把太医院的云衡太医与陈光太医都请来为母妃会诊罢——他们二位都是向来有女科上头的长处的。”
郗法沉吟片刻道:“也好。”
邵贵人笑道:“恭喜贵妃娘娘,又要得一个儿子了!”
淑恭公主假笑道:“贵人又知道母妃肚子里的是个弟弟了?”
邵贵人侧过脸去“咯咯”地笑了两声,鬓边一只赤金凤凰口中衔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显然不是她的品级可以用的:“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毕竟有儿子才有个依靠呢,女儿还不是要嫁出去的?”
温恭公主今日出嫁,乍听得这话,脸色都气黄了:“女儿虽然嫁出去了,也知道孝敬父母,嫁出去了就半点儿不记娘家的事儿了,这叫没人伦的畜生!”
她乍受邵贵人一激,言辞有些锋利,邵贵人却眼眶子微微一红,往郗法怀里依偎道:“妾自入宫以来,屡受陛下恩宠。所思所想,无不是陛下圣体如何。今儿不过由己及人说这么一句罢了,公主如何倒这样生气起来?”她扶风的弱柳一样起身行礼道:“是妾说错了话,公主万别生气,今儿是公主的好日子哩。”便深深地拜下去。
淑恭公主长住重华宫与永寿宫,还是头一回见着父皇这位才进宫大半年的新宠,不由得恶心得够呛:“知道说错了话你就闭嘴呀,还在这里恶心大姐!”
郗法却喝道:“温恭淑恭,给你们庶母道歉!”
一座皆惊,这邵贵人不过是民人子出身,资历又浅位份又低,倒要嫡长公主与贵妃出的二公主给她道歉——皇爷的偏宠太过了!
沈令嘉只觉承平四年乞巧宫宴之后她在御书房里看见的温恭公主温声安慰郗法的事都是笑话,她当年怀着身孕的时候还不敢对郗宗这么放肆,邵氏何德何能!
邵贵人柔声垂泪道:“今日是大公主下嫁平阳汪氏的大日子,妾蒲柳之身,如何倒要大公主为了妾生一回闲气?妾的委屈不算委屈,公主的委屈才叫个委屈呢。皇爷别这么为难两位公主了罢。”
沈令嘉只觉邵贵人如今这娇滴滴红着眼圈的模样与当年宣夫人在施阿措有孕那一天红着眼睛妆相的模样极其相似,不由得忍着厌恶进言道:“皇爷不记上下尊卑乎?公主国女之尊,天下无双,如何又令低位嫔妃折辱之?”
郗法却不是为了宠妃受辱而生气,而是为了邵贵人话里头提起来了“平阳汪氏”而生气——他本欲令长女下嫁耕读之家出身的天子门生,结果发妻偏要和他作对,叫女儿嫁到他最不喜欢的世家里,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忤逆”了!
他正要叫沈令嘉也闭嘴不要说话,却看见长女与次女搂在一起也委屈起来,心里的天平终究压过了入宫不足一年的宠妃,倒向了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们:“罢了,罢了,你们就这样眷恋宫里,将来必定不敬翁姑!”又斥责臧皇后道:“我说那个祁良业多么好,你偏偏不取,将女儿嫁给这样胡闹的纨绔子弟!”一甩袖子带着委委屈屈的宠妃走了。
温恭公主与淑恭公主简直要真的被气哭了,曹贵妃捂着肚子过去安慰女儿,臧皇后也握着温恭公主的手垂泪不已。
韦昭仪问道:“娘娘,一会子没有皇爷一块儿行礼,公主出门的时候……”
吕贵妃截口道:“就说皇爷身子不舒坦回去了。”一使眼色把她给带走了。
好几个平日里受臧皇后照拂的低位嫔妃此时都义愤填膺地在那里围着臧、曹两对母女安慰,吕文则却带着韦凝光过来对沈令嘉道:“皇爷越发糊涂了。”
施阿措道:“我只听说主子娘娘给大公主挑了好些世家子与新进士,似乎没有姓祁的呀?”
吕文则叹道:“那是个穷乡僻壤里考出来的进士,本人才具也还罢了,却比大公主大了十岁,如何使得?他的母亲又是京里出了名的悍妇,他们家又家徒四壁,皇后娘娘哪里舍得大公主去受这个苦!”
沈令嘉厌恶道:“放着家境殷实的御史不要,偏要个又穷又老的翰林,皇爷未免太看重‘天子门生’四个字了!”
施阿措更道:“二十八岁的进士,要么就是娶过妻,只是没了;要么就是没人肯嫁他,这算得什么良配!纵要取寒门士子,难道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货色了不成?”
几人一时都默然失语。韦家也是世族,还与孟家、常家都连了亲,韦凝光叹道:“如今只求曹贵妃能争得过皇爷,不要把淑恭公主嫁给一个‘祁良业’就好了。”
沈令嘉摇头道:“我看难,贵妃连牵扯到自己性命的大事尚且指望着皇后娘娘呢,何况一个女儿?”
几人都齐齐地叹了口气,有女儿的韦、沈二人更是忧心不已,生怕郗法嫁自己的女儿时也一时糊涂将天家公主嫁与个穷穷的老进士受苦。
吕文则叹道:“如今只好请神拜佛,求常娘娘能渐渐地康健起来,若皇爷要将淑恭公主嫁给不是良配的人家的时候,娘娘可以拦一拦罢了。”
她们叹了一回气,再散开时,臧皇后那边已经都重又匀了面,在一块儿仿若无事发生一样地闲话了。
此时外头礼官过来了,禀道:“吉时到了。”
臧皇后便含着泪将温恭公主送出了门:“我的儿,侍奉翁姑须谨慎,也要抚育小叔与小姑哩,尽你做宗妇之职!”
温恭公主亦含泪领了母亲的命,又在礼官的引导下行了大礼谢过父母的养育之恩,这方依依不舍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