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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刹那, 萧砺几乎想去找杨萱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可念头刚起,便已经冷静下来,掂筷挑起面条, 吹了吹, 不紧不慢地塞进嘴里。
面条粗细不匀, 远不若以前劲道,煮的火候也有些大,好在汤仍是原先的滋味。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能够做出这样一碗面,也算难为她了。
萧砺吃了面, 就着汤水喝完杯中酒,将饭钱留在桌面上, 还额外多给了两文算作给小姑娘的赏钱。
外头起了夜风,地上枯叶被风卷着四处乱窜, 踩上去便是“咔嚓”一声脆响。
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星倒是繁盛,不厌其烦地眨着眼睛。
路上行人已是非常稀少,偶有几个,都是紧紧拢着衣襟, 低着头, 行色匆匆。
萧砺才吃过面, 身上仍是暖着, 正好趁机消消食,慢慢踱着步子回了家。
照例先是去跨院给枣红马添了把夜草,瞧着马槽里水不多,又倒上半槽水。
枣红马满意地打个响鼻,将头伸到萧砺面前,亲昵地蹭蹭他的脸。
萧砺拍拍马背,低声道:“快去歇着,明天还有的忙。”
转身回到正院。
隔壁家里似是炖了肉骨头,空气洋溢着扑鼻的肉香,丝丝缕缕往萧砺鼻子里钻,隐约夹杂着女人的斥责声,“别吃了,你们两个混小子,余下是给你爹留的,你爹辛辛苦苦从早忙到晚……这死鬼,到现在都不回来,也不知在哪里绊住腿了?”
隔壁住着一家四口,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俩和两个年纪不大的儿子。
男人在灯市一间粮米铺打杂,干得是体力活儿,就是给客人往家里送粮米,忙起来的时候连口水都捞不着喝。有的客人离得远,他送完再回家,天色就黑透了。
女人在家里等得着急,待男人进门,往往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可骂着也爱着。
孩子小经不住饿,她先照顾孩子吃完,哄着他们睡下,她则一直等着男人回家。
夏天天热,两口子便坐在院子里吃。
一只桃子,男人让着女人,女人让着男人。一碟饺子,女人吃上两三只借口饱了让给男人吃,男人不听,哄着劝着让女人吃。
让着让着,话语里就有了旖旎的味道。
相比隔壁灯火的温暖,萧砺这边却是乌漆漆静悄悄的,一丝人气儿没有。
萧砺进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油灯。
灯光昏暗,照得屋里影影绰绰的。
厅堂只靠北墙放了张四仙桌,配了四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冷冷清清的。
东次间也空旷。
靠南墙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掉了漆面的木桌,靠北墙放着只半旧的榆木衣柜。
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
萧砺想起先前那转瞬即逝的念头,自嘲地笑了笑。
杨家虽非大富大贵,可也是家境颇好的书香门第。
他记得清楚,每次见到杨萱,她身上穿的衣服佩戴的首饰都不一样。
有一次是穿鹅黄色袄子,戴绿松石发簪,还有一次是穿青碧色袄子,戴南珠珠花。
而今天,她穿宝蓝色绣云雁纹的织锦被子,天水碧罗裙,看上去素淡,可裙子的裙幅极宽,长长的裙摆垂落下来,如水波流动。
尤其是,他站在楼梯底下,而她眸光里含着笑意,粉嫩的脸颊晕着浅浅红霞,一步步走下来,仿若九天仙子降落凡尘。
那一瞬间,他心里纷乱如麻,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句话,“你别慌,我总是等着你。”
话出口,他已醒悟到不妥。
他是地上的沙,混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而杨萱却是天上的云,只能仰望不敢奢望。
萧砺摇摇头,挥去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去院子里抱把柴火到厨房,烧开半锅水,先舀出一些温在暖窠里,剩余的兑上冷水,再添一把柴,舀出一瓢洗了脸,余下的舀在盆里泡脚。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出门在外万事不便也就罢了,可只要在家里,睡觉前总是会热乎乎地泡下脚,去掉全身的疲乏。
泡完脚,萧砺顺手将袜子洗干净,晾到外面竹架上。
这会儿隔壁男人终于回来了,女人迎出去开门,嘴里已经骂出来,“都快宵禁了,你还知道回来,死在外头算了,省得连顿饭吃不清闲,凉了热,热了凉。看你这满身土,快换了衣裳洗脸去,别用冷水洗,锅底有热水……讨厌,就知道动手动脚,干一天活儿也不嫌累?”
接着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得了差不多七十文赏钱,赶明儿你往集市上买块绸布裁衣裳,上次那块红色的就很好看。”
“不用,”女人生硬地拒绝,“我有衣裳穿,眼看着天儿冷了,孩子们的棉袄还没做成,还是去买匹青布买几斤棉花,给他俩每人做件新棉袄,给你做件新坎肩,坎肩没有袖子耽误不了你干活,还能护着心肺别着凉。”
男人又道:“最近铺子里一直忙,兴许会忙到年根,我再多攒点银钱给你买支簪子戴……往后夜里别等我吃饭,你早早吃了睡,我回来自己热热就好。”
萧砺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渴望中的生活。
当他披星戴月地回家,家里会亮着一盏灯,会有饭菜的香气,有个女人在灯下等着自己,有孩子雀跃着朝自己跑来。
而他愿意付出生命来守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的妻儿。
***
自打太子回京,想要学武的少年一天比一天多,萧砺忙得脚不点地,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反之杨萱却很空闲,每日里抄十几页书,做点针线活儿,再就坐在琴前抚上一两曲。
她上一次弹琴还是辛农来的时候,转眼就过了一年半,生疏得不行,就连之前弹过许多次的《风入松》也是七零八落,几不成调。
这日又在练习,杨芷撩帘进来,“不是说再不弹琴了吗,怎么又弹上了?刚才听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正是受罪。”
“姐,不至于吧?”杨萱苦着脸分辩,“我只是没找准调子,琴音还是很清亮啊,你听听。”左手按弦,右手抚出几个音。
杨芷抿着嘴儿笑,“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听听,每个音都不准,如果是我没听过的曲子也就罢了,这样听起来真正难受。”
“哼,”杨萱撇下嘴,“姐专会取笑我,我还非得练好才成。”静下心认真再弹一遍,问道:“这次怎么样,好点没有?”
杨芷想一想,从牙缝挤出八个字,“稍有起色,勉强入耳。”
杨萱佯怒,“姐这样说,那我以后每天清晨就开始练,在厅堂里练。”
杨芷笑道:“你这小无赖。”
“谁让你取笑我?”杨萱将琴袱盖上,起身走到杨芷身旁,问道:“先前不是说今儿有宴会,怎么没去?”
杨芷答道:“母亲身上不方便,等过几天再说。”
说话时虽是笑着,可笑容很是勉强,不太情愿的样子。
大舅母是四月里进的京,到现在正好半年。这半年辛氏始终没得闲,好容易大舅母寻到合适的宅地,高高兴兴地搬进去还宴请过好几次。
辛氏终于空下来,可以继续张罗杨芷的亲事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她们看完献俘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陆陆续续下了三四天,屋里屋外到处潮乎乎的,路上也泥泞不堪,根本没法出门。
下完雨,天气骤然冷下来,可总算放了晴。
趁着还没入冬,先后有三四家来下帖子邀请赴宴的。
杨芷早就把赴宴穿的衣裳准备好了,不巧的是,辛氏却来了小日子,没办法只得把两家日子近的推掉了,其中便有杨美家。
王姨娘在杨芷跟前嘀咕,“这可真是巧,我记得以前太太是月底的时候行经,还差着日子呢。再说,三四天差不多也就完了,还用得着把杨家的帖子拒了?”
杨芷没好气地说:“姨娘这话不地道,来了就是来了,如果母亲不想去,就会直接说出来,才不会转弯抹角用这种理由欺哄我?姨娘也知道,行经的时候各种不方便,哪有经期出门做客的?”
王姨娘恨道:“我也没说别的,不过是给姑娘提个醒儿,姑娘是我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我能害了姑娘?何至于这般挤兑我?可见姑娘眼里只有太太,根本没有亲生的姨娘了。”
杨芷闷闷不乐地离开西跨院,刚走到玉兰院便听见杨萱在弹琴。
偏偏杨萱因为手生,弹得是错误百出,杨芷听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这才推门而入说了那番话。
两人感情好,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批评的话而心存芥蒂,可提及出门做客,杨芷心头的郁气就有点掩饰不住。
一是因为亲事不顺,相看这么多,就没有遇到比张家更靠谱的人家;第二则是因为王姨娘。近些日子以来,王姨娘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将辛氏往阴暗里想。
就比如来小日子,这种事情问问辛氏贴身伺候的,或者浆洗上的,一打听就知道。
辛氏真没必要在撒谎,可王姨娘……
杨芷知道王姨娘真心实意地替自己打算,但是听她这样猜度辛氏,杨芷又不能接受。
杨萱大略猜出几分杨芷的心思,却假作不知,将自己抄的书拿出来,笑道:“姐看我的字怎么样?我已经把这四本书抄过一遍了,感觉字体精进了不少,等过年时,我也能够写对子了。”
杨芷笑着翻开装订在一起的书册,顿时大惊失色。
杨萱的字果然长进了许多,不管是笔锋笔势还是间架结构都极具颜体神~韵,更难得的是,通篇的字工整灵秀起合流畅,墨迹均匀平整,可以想见杨萱的心境是如何的平和。
反观她自己,最近烦闷得不行,稍有不顺便心浮气躁。
杨芷惭愧地说:“萱萱,我得跟你学,以后每天抄一篇经书,也把字体练起来。”
杨芷只抄了五篇经文,第六天辛氏身上干净,便带着她出门赴宴。
杨萱跟往日一样抄过几页书就开始弹琴。
经过这阵子练习,杨萱已经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可平常弹琴总是收着不敢露出真技艺,今天趁辛氏与杨修文等人都不在,正儿八经拿出本事来弹奏几曲。
她先弹了最近常练的《风入松》,再弹《佩兰》,最后是已经滚瓜烂熟的《流水》。
曲子的旋律刚刚响起,杨萱深吸口气,双眼微微阖上,左手按弦,右手自有主张地弹拨开来,而前世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闪现在脑海里——泼辣蛮横的夏太太、恬不知耻的夏怀宁、轻浮浅薄的夏怀茹,还有手指强劲有力堪比钳子的张嬷嬷。
琴声清越又带着无限的悲凉与哀伤,随风飘过院墙飘进了清梧院。
夏怀宁正与杨桐谈论明年的童生试,听到琴声,脸色立刻变了。
府学里的先生曾经告诉过他,琴跟字是相通的,世间没有两个人的字体一模一样,也没有两个人的琴声是一模一样。
有些人按弦重,有的按弦轻,有的用指腹按,有的用指侧按,发出来的琴声各自不同。
而且,即便是同样的曲子,个人理解不同,琴意也不一样。
夏怀宁听过好几人弹过《流水》,琴声要么空灵要么悠扬,只有一个人会弹出寂寥弹出忧伤。
那便是前世的杨萱。
是独自躲在屋里守孝的杨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