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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桐终于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倘或没有别的事儿,妹妹先请回吧, 我还有篇时论要写。”
待杨芷离开, 范诚从书架后绕出来, 瞧见案面上摆着成摞的纸笺,随手翻了翻,问道:“二姑娘喜欢纸笺?”
杨桐面色赧然,“是我的疏忽, 当初给二妹妹准备生辰礼, 因课业紧张就拜托怀宁帮我寻找,以后这几年怀宁总按时备着礼。”
范诚笑道:“难怪夏公子对我一直薄有敌意,我就猜想其中定有蹊跷。如此看来,当真是我有福气, 能得府上青睐。”
言谈之间毫无芥蒂。
杨桐仍是不放心, 解释道:“本来二妹妹碍于情面收了, 但并没有留,将那些东西都送到我这里了。”
范诚坦率地说:“即使留下也无妨, 都是经过长辈之手, 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常事, 只要定亲后……”脸色一红,后半句咽了回去。
杨桐见他羞窘,压下想要打趣他的念头, 笑道:“二妹妹对于笔墨倒是寻常, 只特别喜欢纸笺, 不拘于价格昂贵或者低廉,凡稀奇少见的都视若珍宝,即便是普通纸笺,若是上面描了花样纹路,也爱不释手。”
范诚大喜,长长一揖,“多谢杨兄指点。”
杨萱根本不知道杨芷竟然当真跑去前院在范诚面前说出那番话,即便知道了,她也不太在意。
相较于嫁人,杨萱更喜欢独自生活。
只是不嫁人麻烦太多,还要面对众人的指手画脚,倒不如就嫁到范家去。
此时的杨萱正躲在屋里数银子。
她这一年多的月钱基本没动,就只零星买了少许润手的膏脂,以及在灯会上花了不到百文。
过年时辛氏跟杨修文每人给她六只银锞子,大舅母给了杨桐一只澄泥砚,给了杨芷四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却是直接塞给她一只荷包。
荷包沉甸甸的,里面半袋子圆溜溜的黄豆粒大小的金豆子。
杨萱数出十二粒,其余的用戥子称了,并月钱银子以及过年的银锞子都包好,交给春桃,“这些约莫七十两还高高的,到钱庄换成银票,悄悄的,别让人瞧见,回来时买两扎银红线,两扎浅云线,再就各种绿色每样都来一缕。”
春桃应着出门,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回来,先把丝线交给杨萱,然后从怀里将叠成两折的银票取出来,“连金豆子带零碎银子共是七十二两三钱五分,七十二两写在银票上,余下的给了铜钱。”
杨萱接过银票展开看了看,确定无误,收进荷包中,其余铜钱仍散放在木匣子里。
春桃迟疑着欲言又止,“姑娘,我从银楼出来见到那个人了。”
杨萱奇怪地问:“没头没尾的,哪个人?”
“就是那位官爷,先前姑娘遇到好几次的。”
是萧砺?
杨萱目光一亮,“他说什么了?”
春桃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看了我两眼。我以为他要问我话,就说来兑换银票,然后他没吭声走了……姑娘,我是不是不该说?可是官爷一瞪我,我两腿发软,不敢不说。”
杨萱莫名地有些失落,可又觉得好笑,问道:“你没偷没抢,他还能抓了你去牢狱不成,怕什么?”
春桃拍拍胸口长出口气,“不做贼也心虚,要是真做了贼,可能不等用刑我就先自招供画押了。”
杨萱乐得哈哈笑,“行了,你下去歇口气儿压压惊,我不用你伺候。”打发走春桃之后,将腕间银镯子褪下来,打开镯头,把先前那张银票取出来,两张卷在一起,复又塞进去。
镯子本不大,塞进去两张纸已经是满满当当的。
杨萱抚额,暗悔自己失策。
早知道,刚才应该把两张银票兑换成一张才对,否则就这七八十两银子,真不值当费心藏。
一边感叹着,情不自禁地便想到萧砺。
其实他相貌很是周正,长眉入鬓,鼻梁挺直,一双眼眸却是狠,又总是拉长着脸,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银子没还似的。
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得势的,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会拍马溜须的人啊。
可为什么那般奉承范直?
这一眨眼又是好几个月没看到他了,应该提醒他一下,千万别忘记她的救命之恩。
不过,即便没有救命之恩,假如她真的有求于他,他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想起灯会时,他板着脸教导她的那些话,杨萱怅惘地叹了口气。
他分明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啊。
眼见着日影慢慢西移,杨萱没心思再胡思乱想,出门往厨房走去。
刚走过月亮门,瞧见厨房里烧火打杂的丁婆子拿着只褐色粗瓷碗,鬼鬼祟祟地往柴房那边去。
杨萱本想喊住她问个究竟,一时顽劣心起,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追过去。
柴房一面堆着劈好的木头树枝,另一面则是半人高的稻草并秸秆等物。
丁婆子绕过木头堆,“喵喵”唤两声,便听到大黑猫跟着“喵呜喵呜”叫。黑猫眼睛灵,瞧见后头的杨萱,立刻警惕地弓起身子做戒备状。
丁婆子回头,见是杨萱,吓得粗瓷碗差点滑到地上。
杨萱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喂个猫还怕人?”探头往碗里瞧,见里面是掰碎的馒头块,一小块猪肝,还有剁碎的鱼头,看着很丰盛。
丁婆子红着脸解释,“二姑娘容我解释,不是我偷嘴,是因这畜生怀了猫崽子,我心思给它吃点好的补一补。”
杨萱本想看看黑猫肚子大了没有,可黑猫甚是机敏,蹿上木头堆,转瞬不见了。
杨萱跟过去一瞧,看到墙角有处宽约一尺的大豁口通向外面,不由皱眉道:“这么大一洞,别猫啊狗啊的,都跟过来。”
丁婆子忙道:“姑娘放心,外头种着片连翘,枝叶很茂盛,狗钻不进去,也就这只猫不知怎地寻到个窟窿眼进来了。它通人性呢,平常总叼根木头堵着。再者,厨房里白天不断人,夜里柴房门就锁上了,便是有东西进来,也进不到院子里。”
杨萱扳起脸道:“你警醒点,养猫不打紧,可要真进了狗,进了人,就拿你是问。”
丁婆子连连点头,“我明白明白,一定好好看着门户。”
杨萱便不理会她,进厨房看了夜饭的菜式,因见有腌好的香椿芽,便洗出来几根,切成寸许长的段儿,用香油、米醋、糖盐等物拌了拌,上面再撒一撮香葱末,盛在甜白瓷的碟子中。
而此时,杨桐却唤了杨芷在西夹道说话。
西夹道是正房院通往玉兰院的小路,除了杨芷姐妹外,并无其他人出入。
夕阳的余晖将西天晕染得绚烂多彩,竹林被斜阳照着,在墙上投射出细长的阴影。
杨桐的脸却是沐在云霞里,那双黑眸映了夕阳,熠熠生辉,而声音却冰冷生硬,“阿芷,你明知道阿诚在清梧院,特地说那些话干什么?你以为阿诚会因此厌了萱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阿诚听了你的挑拨,退掉亲事,你觉得他能看上你?”
杨芷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大哥你说,我比萱萱差在哪里了?我们两人面貌相似,我只不过不如她白净罢了,可我比她大度比她稳重,要不是萱萱经常往外院跑,范三哥又怎会相中她?夏怀宁又怎么会看上她?”
杨桐摇摇头,“阿芷,你也是跟随母亲读过书的,当知道‘相由心生’,你回去照照镜子,你跟萱萱像吗?不,完全不像!萱萱脸上总是带着笑,眼里总是放着光,她给弟弟缝衣裳,她下厨给家里做晚饭,你呢?天天窝在屋子里算计别人,算计物品。”
“我能不算计吗?”杨芷尖声叫起来,“她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争,当然天天美得合不拢嘴。我能吗?前些年,我处处忍让她,你们都只看见她的好,可曾想过我的委屈?现在我不忍让了,你又觉得我嫉妒……一口一个萱萱,萱萱,叫得那么亲热,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过也是,你贵为嫡长子,早就忘记生你的姨娘了。”
杨桐气急,抬手“啪”地掌掴在她脸上。
杨芷惊诧不已,片刻才感觉出疼,眼泪“哗”地涌出来,哭喊道:“你凭什么打我?难道我说得不对,是不是戳着你的痛处了?”
杨桐一把攥住她手腕,将她拉到屋里,对着妆台上的靶镜,“睁开眼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拿什么跟萱萱比?你敢走出去堂堂正正地见人吗?你想想那个人愿意娶这样的你?”
镜子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乌黑的鬓发散乱着,脸颊肿胀了半边,一双大眼里燃烧着全是嫉妒与不甘。
这还是她吗,是平常端庄大方温柔可亲的她吗?
杨芷痛哭失声。
她真的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