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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睡得晚, 杨萱起得却比平常要早些, 刚梳洗罢, 就听到院门响,紧接着萧砺与杨桂有说有笑地从影壁后面绕出来。
萧砺手里捧一只瓦罐,杨桂则拿着一个油纸包。
显然是去买早饭了。
才刚辰初, 可太阳已经升得高,斜斜地照在两人身上, 萧砺麦色的肌肤泛出金黄的光泽,额角处有细密的汗珠, 细碎闪亮,而唇角带着浅浅笑意,眸子里不见狠厉唯有锐利与令人心动的温暖。
他今天穿了那件土黄色的裋褐,裋褐洗得久了, 领口有些松垮,赫然可见麻衣的一条细边。
原来他跟三舅舅一样,竟也是把麻衣穿在了里面。
杨萱咬咬唇, 离开窗边。
不由地想起昨天夜里做的梦。
梦里,萧砺真的成亲了,跟一个体态略有些丰腴却瞧不清面目的女子,拜完堂后,萧砺扯着红绸带女子进喜房。
女子蒙着盖头瞧不清路,不当心踩着石子险些摔倒, 萧砺伸手拉住她, 然后握着她的手, 再没有分开。
杨萱看得清楚,女子的手很白,与萧砺十指交握。
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而萧砺眉梢眼底尽是欢喜,脸上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爽朗笑容。
那笑让她的心都抽痛了。
直至醒来,心头的那种痛还真真切切地存在,让她想要落泪。
分明她是不想与人成亲的,可是看到萧砺成亲,她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正犹豫着,忽听门口传来清脆的呼唤声,“姐,姐,你醒了吗?”
不等杨萱回答,杨桂已经推门进来,雀跃着道:“姐,萧大哥给你买了糖饼。”
杨萱见他下巴沾着两粒黑芝麻,伸手替他拂了去,问道:“你吃什么了?”
“我吃马蹄烧饼喝豆浆,豆浆里加两勺糖,萧大哥吃老豆腐还有两笼包子。”杨桂伸出手指头,扳着数算片刻,“十六个包子。”
一笼屉是八只,两笼岂不就是十六只?
杨萱莞尔,牵了杨桂的手走到厨房。
萧砺已经将豆腐脑从瓦罐盛到碗里,整整两碗,碟子里摆着两只芝麻糖饼和两只马蹄烧饼。
听到脚步声,萧砺侧转头,幽深的黑眸里闪着欢喜的笑,“还热着,趁热吃吧。”
杨萱顿时想起梦中他眉梢眼底的笑,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萧砺又对杨桂道:“待会儿咱们把瓦罐还回去,我牵马,你抱着瓦罐,能不能抱动?”
杨桂挺直腰杆,坚定地回答:“能!”
杨萱忙问:“大人要带出门,去哪儿?”
萧砺故意卖关子,“这是我们男人的秘密。”
杨桂附和道:“不告诉姐。”
杨萱猜想萧砺是要告诉杨桂真相,伸手揽过杨桂,替他整整衣衫,嘱咐道:“好生听大人的话。”
杨桂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萧砺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只蒲草编的篮子,将瓦罐放进去,交在杨桂手里,“试试,能提动吗?”
杨桂双手抓着把手,勉力提起来,“能!”
杨萱看着却是玄,忙道:“你提不动,你们还是先走吧,待会儿我去还。”
“不用,我们说好了的。” 萧砺俯身对杨桂道,“提不动就告诉我,要是逞强摔了罐子,帮忙就变成添乱了。”
杨桂点点头,摇摇晃晃地没等走到院子中间,就喊道:“萧大哥,我提不动了。”
杨萱扶额无语。
吃完饭,杨萱与春桃一道去灯市胡同。
除去买菜之外,她还想买点棉花给萧砺做件夹袄。
他即便再禁冻,可大同比京都要冷许多,身上总得有几两棉花才能抵御寒气。
而他们三人的过冬衣物也应该准备起来了。
杨萱索性买了十斤棉花,两匹厚实松软的嘉定斜纹布。
上午,杨萱将昨天没有完成的那件石青色长袍缝完了,过了遍水,晾在竹竿上,中午跟春桃人凑合着做了面疙瘩汤,下午就开始絮夹袄。
棉花絮得太厚会笨重,张弓搭箭不方便,所以只絮了薄薄的一层,里衬是用绵软的细棉布,外面则是鸦青色的斜纹布。
除去这件,又另外裁了件没有袖子的坎肩,仍是絮成夹棉的,不太冷的时候可以护住胸背。
两人忙活足足一下午,直到日影西移,才把这两件夹袄絮好,而萧砺也领着杨桂回来了。
杨桂两眼红肿,腮边泪痕犹存,明显是哭过很久了的,早上刚换的鸭蛋青的衫子沾满了尘土,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
看到杨萱,杨桂迈动小腿撒丫子跑过来,眼圈一红嘴一瘪,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是强忍着了,唤声“姐”,将手里提篮给她看。
篮子里是条棕黄色的狗,看着月份不大,不知是因为刚到陌生环境害怕还是在马上颠簸太久,显得没精打采的。
杨萱摸一下它毛茸茸的头,问道:“从哪里来的?”
杨桂答非所问,“它叫大黄,也没有爹娘了。”
话出口,已然扑到杨萱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杨萱被杨桂勾起泪,抱住他哭了会儿,少顷慢慢收了泪,掏帕子给杨桂擦擦脸,低声道:“还有姐呢,姐陪着阿桂照顾阿桂。”
杨桂点点头,俯身抱起小狗,“大黄有阿桂,阿桂陪着大黄照顾大黄。”
杨萱拍一下杨桂肩头,让春桃带他去洗脸。
萧砺走近前,轻声道:“今儿去了白马寺,又跑了趟小沟沿,一整天没闲着,阿桂许是累着了,晚上早点吃饭早些歇着。”
杨萱不解地问:“小沟沿是什么地方?”
萧砺思量会儿,才回答:“……就是有些穷人家丢弃了的孩子,还有残疾或者生病的孩子,都养在那里。”
不用多想就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让不到五岁的杨桂去感受那种苦难与丑恶,太残酷了吧?
杨萱不太能够接受。
萧砺猜出她的想法,安慰道:“阿桂很聪明,我跟他解释过,他能懂……男孩子总是当娇花似的养着,不能成器。”
既然已经去过了,杨萱也没办法,只能选择相信他。
这时,杨桂洗净脸出来,衣服也换上了干净的,怀里仍抱着大黄,依在杨萱身边道:“姐,我长大了赚许多银子给姐买好东西,给大黄买肉骨头。”
杨萱点点头,“好,多谢阿桂。”
斜眼瞧见萧砺身上沁出汗渍的裋褐,又开口道:“大人还出门吗,要是不出去的话,把衣裳换下来,我一起洗了吧。”从竹竿上扯下已经晾干了的石青色长袍,“大人顺便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我再改。”
萧砺迟疑下,接在手里,回了屋,不多时撩开门帘走出来。
杨萱顿觉眼前一亮。
长袍不肥不瘦恰恰合身,而且萧砺生得高大挺直,天生一副凶相,暗沉的石青色压制了他太过外露的戾气,使他内敛稳重了许多。
此时被夕阳柔和的余晖照着,更多几分温和。
唯一不妥当的地方就是六月天,穿这种颜色的衣裳,看着就觉得热。
应该用玉带白或者群青色,显得清爽些。
萧砺很满意,大步走到杨萱面前,伸展着衣袖给她看,“很合适。”
杨萱抿抿唇,决定再给他另外做件一式一样可以夏天穿的。
第二天,杨萱将之前买的湖蓝色棉布裁了,因怕湖蓝色轻佻,便打算在长衫的交领和袖口用持重的灰色来压制。
连续三天,杨萱足不出户,晌觉也不歇了,跟春桃一道紧赶慢赶终于把裁好的六件衣裳尽数缝起来,又都过水洗了洗,晾干之后叠得整整齐齐包在一起。
萧砺也忙得要命,天刚亮就出门,不到二更天不回来。
两人也只晚上能够说碰到面,偏生杨萱正是嗜睡的年纪,中午不歇晌觉便熬不得夜,有时候守在灯前等萧砺,等着等着就睡过去。
萧砺心疼杨萱,便假托自己已经吃过饭,宁肯饿一顿,不愿教她跟着忙碌。
因转天就要发葬,萧砺有事要跟杨萱商议,十六这晚特意回来得早了些,没想到杨萱仍是挨不住困,坐在椅子上,手托住下巴,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萧砺既觉好笑更觉心疼,轻轻唤两声,“萱萱,萱萱。”
杨萱一个激灵醒来,差点摔到地上。
“当心”,萧砺忙伸手扶住她,“不是说让你先睡?以后不用等我。”
杨萱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大人回来了,大人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萧砺柔声回答,倒一杯茶给她,“我在车行里订了一辆马车一辆骡车,卯正时分在门口等着,咱们明儿要早些起身,到白马寺请上棺椁直接去田庄。香烛纸钱等物,寺里都给准备了,他那里的东西更好一些……你说要在田庄住一个月,是要直接就住下还是先回来改天再去?”
杨萱喝了茶,已经清醒过来,答道:“先回京给大人践行,等大人走后,我们再去……还得收拾这一个月来的东西,明天太仓促了。”
萧砺道声好,继续往下说:“既是这样,明天就留车夫在田庄过一夜,后天一早赶回来,否则当天来回太辛苦。你这几天怎么了,生病了还是累着了?”
“没有,”杨萱摇头,搪塞道:“许是天热,夜里睡不踏实。等去了田庄就好了,田庄凉快些。”
萧砺点点头,没再多问,催促杨萱先去睡了。
第二天依着萧砺的安排,骡车拉着棺椁行在前头,杨萱带着杨桂及春桃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萧砺则随在旁边来回察看着路况。
一路非常顺当,只杨桂因起得早,又在白马寺起棺时哭过一场,刚出城就靠在杨萱身上睡着了。
离田庄尚有一里路,已经有穿着麻衣的佃户迎出来,跟着骡车旁边嚎啕大哭。
走到田庄门口,更是围上来许多男男女女,哭着喊老爷太太。
杨萱前几天哭得太多,又连着做了好几天针线,眼眶干得发涩,本以为已经没有了泪水,却被他们又勾出泪。
青壮的男人们从骡车上抬下棺椁,女人跟孩童则跟着后面呜呜咽咽地哭灵。
杨桂手里拿一根孝杖,让杨萱领着走在最前头。
一行人哭哭啼啼地走到田庄后面的小山上,按规矩将棺椁钉死,埋在早已挖好的墓穴里。
杨修文与辛氏合葬同一穴,紧挨着杨慎,杨桐则挨在杨修文的旁边。
佃户们填上土立了墓碑,杨桂跪在坟前上香烧纸,再祭拜三盅酒并瓜果等物,人就算入土为安了。
姚兰已经准备好了素斋,见到杨萱“啪嗒啪嗒”落了几滴泪,便道:“已经未初了,姑娘跟少爷恐怕都饿坏了,赶紧吃饭,别饿坏身子。”
杨桂的确是饿了,加上姚兰手艺好,尽管是山间青菜也炒得有滋有味。
吃过饭,春桃伺候他在东屋歇晌,杨萱到院子里树荫下的石凳上坐着散心。
桃花悄悄进来,递给杨萱两帕子,“是我自己绣的,本来想多练习一阵子再给姑娘绣,刚才看到姑娘的帕子已经湿了。”
“多谢你,”杨萱弯弯唇角接过来,见月白的素绢上绣着两朵鹅黄色的忍冬花,花样子虽无灵气,可针脚却是工整细密,知道桃花真正经了心绣的,便赞道:“才学了没多久吧,绣得真不错。”
桃花刚想笑,想起自己两颗虎牙都掉了,露出两个难看大洞,连忙又掩住嘴,含混不清地说:“去年秋天开始学的,学了一个月,方婆婆生病了,静姑姑要照顾婆婆不得空闲,今年四月婆婆病好了才又接着学了……静姑姑听说老爷跟太太的事儿,还说要来给姑娘道恼。”
桃花少了两颗牙,说话有些漏风,好几个字说不清楚。
杨萱听得好笑,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传来萧砺的声音,“是谁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