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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沉沉, 暮色苍茫,又有南归的大雁从夕阳前飞过,好似要冲入太阳之中一般。余晖洒在太液池水面,像是染上了一层血色。顾贵妃背着夕阳立在太液池畔,静静地看着沈澈, 从容不迫, 温和之中透出了几分威压来。
沈澈负手立在她跟前,倘若是旁人, 他现下定然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走。他独来独往惯了,行事自有自己的章法, 从来不屑于向谁解释什么, 哪怕是皇帝的宠妃也是一样。
可是, 这是嘉嘉的亲姐姐。
沉默了许久,沈澈方才淡淡问道:“贵妃觉得我是出于什么缘由?”
“我不知, 这才来问。”顾贵妃一派坦然, 并不因沈澈话中的肃敛而退缩, 相反愈发的坦然,“九殿下极善隐忍, 更是有志之人, 倘若殿下有心, 便是一百个嘉嘉都只有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份。”
她话中全然的不信任,沈澈无动于衷, 话中依旧冷淡:“贵妃就这般笃定, 我会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话中净是嘲讽, 顾贵妃置若罔闻,只是看着沈澈。他眉眼深邃,鼻梁英挺,薄唇紧抿出一个冷硬的弧度,浑然是个英俊得不可多得的男子。顾贵妃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他,半晌后,摇头:“本宫不能笃定,却也不能因为无法断定就害了嘉嘉。”
自小被呵护太好,嘉嘉一直没什么心眼,如今虽是变了不少,但到底是个天真的主儿,如沈澈这般心机,若是真心也就罢了,但凡有一点恶意,嘉嘉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是她最钟爱的妹妹,她所经受的东西,不能再让妹妹经历一次,她不能拿妹妹去赌。
静默的看着她,沈澈俊脸上满是淡漠,道:“害她?你这般保护,是她想要的么?”他负手立着,如同气度清华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白得病态的脸上在夕阳余晖下显得蜡黄非常,“你护着她,顾家上下皆是护着她,可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他说到这里,微微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来,“我这等遭弃之人,自然不配和她走近了,若是近了,便是我居心叵测,欲置她于死地。”他说到这里,迎上顾贵妃的目光,“在贵妃和顾家人眼里,唯有如陆剑锋一般的世家子,方是值得她结交的。”
提到陆剑锋,他心中陡然不是滋味起来。纵然嫉妒得发狂,但他不得不承认,陆剑锋是当得起如今的声誉的,完美得不真实,顾家人喜欢,也是常事。
可是,沈澈并不打算将自己喜欢的女孩拱手让人,嘉嘉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哪怕顾家人不喜欢他,他也会尽最大努力试着让顾家人喜欢。可谁要是夺走嘉嘉,他就要了那人的命!
他满脸淡漠,并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负手立着,掌中摩挲着顾柔嘉送他的佛珠手串。顾贵妃在宫中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竟觉得沈澈浑身都透着逼人的气度,让人心生寒意的同时,生出了想要仰望的心思来。
这沈澈,来日绝非池中物!
顾贵妃蹙着眉头,不免想到了嘉嘉当日苦口婆心劝说要善待沈澈的事,微微一叹:“你在嫉妒?”
沈澈肃敛了眉,并不说话,看着顾贵妃,半晌之后,摇头:“你说呢?”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更知道我的父母双亲想给她什么。”说到这里顾贵妃一叹,“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于我而言,远比‘妹妹’两个字重要。”
在宫中待久了,顾贵妃看人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妹妹和沈澈之间暗涌的情愫她都看在眼中,只是始终隐忍不言,正因为知道,所以她并不逼妹妹接受陆剑锋。哪怕顾家二老都十分中意这位年轻的云麾将军,顾贵妃也始终不曾在妹妹跟前提起过父母的期盼,说希望她和陆剑锋结为连理。
就算是父亲早已表露过意思,顾晏如也不愿自己逼迫妹妹做不愿意的事。她不曾得到的东西,希望嘉嘉能够得到。
顾贵妃满脸的坚决,看着这和顾柔嘉相似的脸,沈澈不觉沉默。对于顾柔嘉这个妹妹,顾贵妃一直是全身心的疼爱,将她捧在掌中如珠如宝,否则也不会仅仅因她一句话,就出面照拂自己。因而,沈澈对于顾贵妃也是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敬重,略缓和了语气:“若是贵妃担心我对她不利,便是杞人忧天了。我不会利用她,更不会害她,我会用自己的命来保护她,谁要是伤她半点,我就要了那人的性命。”
他的声音并不带什么波澜,如同茶前饭后的消遣之语,只是由他说出来,无端让人笃信非常。顾贵妃眯了眯眼,沈澈却是抬手向她施了一礼,旋即要走,顾贵妃忙道:“九殿下这话,本宫能信几分?”
“信或不信,贵妃自行斟酌就是,与我无关。”沈澈并不想过多的解释什么,眼前又浮现出顾柔嘉的笑脸来,他唇边漫出温柔的笑意,他走得很慢,掌中的佛珠手串在手中快速摩挲着,只给顾贵妃留了狭长清瘦的背影。看着他渐行渐远,身形在夕阳下显得寥落,顾贵妃伫立夕阳下,守在一旁的红鸾望着她,低声说:“娘娘,可要我将此事回了老爷和太太?”
“不必了。”顾贵妃轻叹着摇头,“他二人什么情形,我未必不知,今日本就是为了诈沈澈一诈。”说到这里,她看着沈澈的身影,“我本是不敢笃定,今日一见,方知他是真心待嘉嘉的。”
若是假意,从眼神就能看出来了,不管他是如何伪装的。
见自家主子似是有些被说动了,红鸾大急,忙行至她身边,压低了声儿:“且不说老爷太太更为属意陆将军,光是家里还有个轶哥儿呢,二姑娘虽然是改了心思,但老爷那头可也喜欢着轶哥儿。”说到这里,红鸾压低了声音,“况且、况且先帝宸妃那事儿……不是婢子多嘴,这九殿下是宸妃所生,万一真是个怪物可怎生是好?即便他不是,皇帝陛下对二姑娘诸多垂涎,以他现下的光景,怎么护得住二姑娘?”
“莫欺少年穷。”顾贵妃摇头道,心中也是惴惴难安,“沈澈绝非池中之物,咱们陛下自诩圣明,却始终不曾对沈澈赶尽杀绝,只怕有一日追悔莫及,却也是晚了。”
*
在安定长主仪仗入京的一日,京中热闹非凡,涌动着看热闹的人。安定大长公主的盛名,在大燕国中人尽皆知,加之陆家一门忠烈,更是极为热闹。京中人潮涌动,繁盛一时。沿途的酒楼茶肆人满为患,不少既富且贵的人纷纷坐在二楼,细看着盛况,道上几句长主当年的潇洒轶事。而另一面的,早在长主入京前就动了心思要好生巴结的人伺机而动,纷纷前去驿馆拜会,谁想长主称舟车劳顿,一概不见,只令陆剑锋出面回绝,让多少人碰了一鼻子的灰,反倒是激起了这些人的好胜之心,各色补品好似流水一般,一一往驿馆送去了,生怕自己送得慢了,有怠慢之嫌。
只是这“一概不见”,独独除了顾柔嘉和温含芷二人了。
沉默的坐在紫檀木公座椅上,飒敏笑盈盈的奉茶来,顾柔嘉忙接了在手,偷偷望了一眼坐在主位的安定长主和陆剑锋,心中愈发的尴尬了。当日在寒山寺,安定长主不告而别,让顾柔嘉暗自神伤了好一阵子,直到听到了尘说长主并未怪罪,如此,心中的忧虑才消减了些。
虽是如此,却不代表着她可以坦然的和陆家祖孙对坐,尽管陆剑锋称自己将她视为钟爱的小妹妹,但顾柔嘉事后越想越觉得何处不对,心中愧疚难当,愈发的不敢见陆剑锋了。
缓缓地呷了一口茶,安定长主笑道:“今日温姑娘怎的不一起来?”
“回长主的话,阿芷这几日受了些寒,咳嗽些,免得过了些病气给长主,这才不曾前来。”顾柔嘉忙说,不自觉的看了陆剑锋一眼,见他笑得如常温存,让她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了。安定长主“哦”了一声,颔首:“上一次在寒山寺中,便见她似是有些不足之症,闲话几句,又觉得似是个多思的姑娘,身子不好也是常事。”她说到这里,又笑起来,“顾家倒是很好,对故去老太太的侄孙女儿尚且能够如此照拂,勿怪能教养出这般宅心仁厚的小囡囡了。”
她一番夸赞,让顾柔嘉脸儿微微发红,笑得万分腼腆,端茶喝了一口,却也止不住唇边笑意。她这般情态,陆剑锋望着她,心里愈发涌出欢喜来,只是转念想到那日她在寒山寺所言,又难免有些心酸。只一眼,安定长主便看出孙儿心中所想,唇边笑意越浓:“老婆子倒是觉得,自己不曾看错过顾姑娘。你是个有决断的人,女孩儿遇事果决一些,那些居心叵测的男人才不敢轻看你。”顿了顿,她又笑,“我大燕堂堂的太子,也是愈发的不入流的。”
听了这话,顾柔嘉当即明白她所指乃是沈奕在寒山寺观景台想要戏弄自己却被自己掴了一耳巴子的事,微微红了脸,辩解道:“那日臣女情急之下,实在是……”
“你做得很好,别让男人觉得,咱们女儿家是该给他们戏弄的。”安定长主噙了一抹冷笑,那杀伐之意立时铺天盖地的席卷来,驿馆仿佛也变成了战场一般,“老婆子这辈子也是在男人堆里混出来的,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英雄见过,软蛋也见过。生平最恨的,便是这仗着自己有几分权势就想对女孩儿不轨的轻狂之徒。”
这些日子,陆剑锋早已和京中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接触过了,对他们的秉性也几乎都了解得七七八八。这位太子殿下于政事上虽是有些才能,但架不住的确是个好色之人,让人极为不齿。劝了祖母息怒后,抬眼又见顾柔嘉一派深以为然的样子,心中多了几分怜惜:“顾姑娘往后还是多小心一些才是。”
“谢陆将军提点。”顾柔嘉忙欠了欠身以示尊重,纵然心中深恨沈奕,但她是绝对不会随意说出来的。一来是尊卑有别,她不必做此落人口实的事,二来安定长主能骂沈奕,是因为她姓沈且辈分高了沈奕足足三辈,骂也就骂了,但若是旁人贸然开口,保不齐长主还是有些维护这位曾侄孙儿的。因而,她才不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正想着,外面忽又有人通禀,说是宫里又命人送了补品来,供老太太调养身子。陆剑锋忙亲自出去迎接以示尊重,飒敏笑道:“老主子上了年岁,倒是贪玩了些。这陛下恨不能一日三问候的来请安了,老主子偏说自己身子不爽,既不进宫,也不待客。将咱们这位圣人急得是抓耳挠腮,这补品可是送得愈发殷勤了,累得咱们将军一日要谢恩三四回。老主子也忒沉得住气,不知何时才进宫去见见您这位侄孙儿?”
“他那些混账事儿,老婆子这些日子听得还少么?”安定长主犹似答非所问,笑了笑,“他如此贪图享乐,可真真是败坏了老婆子扶持他父皇登基的情谊。”说罢,又笑道,“不过你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到底是九五之尊,总被老婆子这般晾着,未免太失了威严。”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对折回来的陆剑锋笑道:“既是如此,择日不如撞日,老婆子也想好好进宫去看看,咱们这位圣人是如何治国的,可有他祖父的半点能耐。”
既得了这话,驿馆里立时搅动了起来,飒敏率先跟着前来送补品的黄门内侍进宫去了,陆剑锋则在后扶持着安定长主。见一行人皆要进宫,顾柔嘉忙起身行了一礼:“既是如此,那臣女先行告辞,待长主得了闲,再来与长主说话。”
“柔嘉回来。”她转身欲走,却被安定长主唤住,忙转身笑道:“长主还有吩咐?”
安定长主笑着理她的鬓发:“没有吩咐,不过是想着,你怕也有些日子不曾见你姐姐,与我一道进宫去吧。”
听她提到姐姐,顾柔嘉耳根子一热。和姐姐也有好些日子不见,说不想念是不可能的,但现下安定长主进宫去,她又以什么面目一起跟进宫去?况且这些日子京中盛传陆剑锋对自己有意,若是如此大辣辣的跟着祖孙俩进宫,只怕是更让要坏事。故而,她强忍着想见姐姐的冲动,笑道:“臣女……还是不去了。”
“你不想你姐姐?”安定长主笑道,旋即望着她,“莫怕,有我在,我不信他父子二人能翻了天!”
寻思着长主是真的想不到,还是故意装傻,顾柔嘉咬了咬下唇,实在不敢说是为了避陆剑锋的嫌,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直至上车前,她尚有些心神不宁,陆剑锋不知何时已然行至她身后:“顾姑娘不愿去的缘故,是因为陆某?”
因寒山寺之事,顾柔嘉本就对他有愧,现下又听他这样问出,一时更不便说出实情:“怎会?陆将军多虑了。”
她含愧的神情更让陆剑锋心中酸楚,本想让她不必再去,偏长主招手令顾柔嘉与自己同坐,也只能歇了这个念头。陆剑锋在前策马,安定长主和顾柔嘉乘车在后,更有御林军随侍左右,一路浩荡行至宫门之前,飒敏已然等在了门前,一见陆剑锋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忙迎了上来。
从安定长主进了雍州开始,皇帝便是一片恭顺,现下的长主进宫,竟然不曾亲自来接,实在是怪异。顾柔嘉纳罕之余,顺口问了一句,飒敏便抿唇直笑:“陛下被绊住了,如何脱得开身?”她说着,扶了安定长主下车,“这宫里可热闹着呢,我方才听了一耳朵,说是淑妃在凤仪宫里告顾贵妃,非说贵妃娘娘与人私通,吵闹着要定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