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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照,烛影摇红。
我端坐于喜案之旁,手执大红团扇挡在面前。
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数月之前,我亦曾身披嫁衣、团扇掩面,等着与我的夫君共饮一杯合卺酒,结一世夫妻姻缘。
夜色渐深,外间的喧闹之声渐息,我那新婚夫君卫恒却仍是不见踪影。
我心里微微有些发紧,不愿再看那一对对如火的红烛,微合双目,静静地等待我的命运。我所等待的并不是我那迟迟不来的新婚夫婿,而是……我或许又会想起的前世情景。
那些关于前世的模糊记忆,它们似乎全都藏在我曾做过却又遗忘的那个梦里,轻易想不起来,只会在一些特殊时刻,方会在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
而眼下,同卫恒的成婚之夜,这样特殊的一夜,定然会刺激我想起更多前世的情景。
只是不知,又会想起些什么来?
不知不觉间,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喜悦渐充斥于胸臆之间,让我惘然而又伤感。
那份喜悦应是我前世终于得偿所愿的欢喜。
随着这种前世情感一道而来的,还有那些七零八落的前世记忆,我曾梦到过它们,因为梦醒后便遗落了它们,便以为那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当斯情斯景唤起更多回忆时,我才发现原来那一场关于前世的梦中,并不是只有心伤心碎,失望绝望,除了以泪洗面、暗自伤心,前世的我,亦曾有过短暂的欢悦和对未来的希翼。
前世,我是带着几分喜悦与忐忑嫁给卫恒的。
他因歉疚重伤我一双手,最终没有将程熙斩于剑下。
为求卫畴饶他一命,许他归降,程熙在卫畴的暗示下表示与我大礼未成,算不得正经夫妻,愿解除婚约将我完璧归赵,还与卫氏。
而卫恒对重行娶我为妻,没有丝毫迟疑就点头应允,让我惊讶之余又生出一丝暗喜。我也问过他为何还是答应娶我,他只说是怕违抗父命,失了卫畴欢心。
我当时虽略感失望,但仍心怀翼盼,想着只要婚后,我待他时时处处温柔体贴,时日一久,总能融化他心底那层坚冰。
既然他觉得姨母对不起他,那我便对他加倍的好。我也不求他能尽释前怨,只求我能在他身边,用我一腔情意,多少弥补些他当年的丧亲之痛,便是不能琴瑟和鸣,至少也能彼此相敬如宾。
可是这一世,我再不会作如是想了。
既已知道他心中那道冰墙,任我以血肉为祭,亦无法融化,反而搭上自己性命,再嫁他时,我又如何欢悦的起来?
是以前世时,对自己日后命运一无所知的我,会欢喜期盼地嫁他为妻。
而这一世,我压根就不想再嫁给他,我只想逃的远远的。
原来单恋一人便如无油可继的油灯一般,总有一天会熬干耗尽。
可惜我虽得以窥见一线天机,却仍然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仍是不得不做了他的新妇。
难道又要走上前一世的旧路?
我已不奢望能同他相敬如宾,只求能保住性命,不再被自己最初心动之人所杀。
若想如此,便是如卫畴所言,盼他能长命百岁,立卫璜为世子,他日成卫家家主。
只要卫恒不被立为世子,没有成为万人之上,手握天下人生死的皇帝陛下,登上帝位的是姨母的儿子,那我便可无忧。
能看出这一点的,并不是只有卫畴一人。
我成婚前这些时日,表嫂金乡郡主和卫府四少夫人何氏每日必联袂来看我。初时不过聊些备嫁之事,到得后来,话风便渐渐扯到了世子之位上。
话里话外,明示暗示,希望我嫁给卫恒之后,趁着身份之便,帮着她们立卫玟或是卫璜为世子。
“无论是子文或是璜弟被立为世子,于甄姐姐而言,都好过三哥被立为世子,甄姐姐聪慧,当知我等言外之意。”金乡郡主意味深长地道。
何氏亦在一道煽风点火,“三叔此前甚是不得舅氏欢心,这么些年,虽屡立战功,但官职却从未晋升,倒是在求得甄姐姐为妻后,舅氏立刻便升三叔做了五官中郎将,另赐中郎将府邸,从这相府里搬了出去,成了诸位公子中的第一人。”
“想来待姐姐成婚之后,三叔必会待姐姐这位贵人如珠如宝,但若是三叔登上世子之位,那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虽然姨母不愿卷入夺位之争,力劝卫畴立长。可这两位夫人同她们的夫君,却是最不愿见到卫恒被立为世子之人。
卫畴自为齐王后,虽迟迟不肯册立世子,但对他的几个女儿却极是大方,无论嫡庶,全都封为郡主。
金乡郡主卫宪乃他一个妾侍所出,是卫畴的次女,因生母早亡,还在襁褓之中便交由姨母抚养长大,刚到及笄之年,便被卫畴迫不及待地许配给了他的继子——何彦。
这何彦亦是我的表兄,他乃姨母和前夫何济的独子,卫畴纳了姨母,也将他养在府里,不但不似寻常继父那般对继子继女冷漠无情,反而待何彦几乎视若己出,疼爱异常,宠若诸公子。
卫畴还动不动就跟人炫耀,每每于席间谓宾客曰:“世有人爱假子如孤者乎?”
因着对何彦的疼爱,卫畴甚至不顾姨母的反对,要让他改为卫姓,可是何彦却不答应。那时他不过八岁,便自己拿石粉画了一个大圈,整日待在里头,不许旁人进去,说这是他何家的房子,非何姓之人不得擅入。
见这小小孩童,如此坚持,卫畴只得作罢,仍许他姓何,但对他的疼爱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既然他不愿为卫家儿郎,那便嫁个女儿给他,让他为卫家女婿,反正定要他同卫家扯上关联。
何彦和卫恒之间自是形同陌路,同卫玟、卫璜这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亦是关系平平,倒是和他的同姓叔叔何修关系颇为亲近。不论姨母如何劝阻,仍是喜欢同何修一道驰马打猎,喝酒游玩。
而卫府的四少夫人便是何修之女,因着这一重关系,何彦同卫畴的第四子卫章亦颇为交好。
夫婿之间交好,往来频繁,他们的夫人自然也就成了闺中蜜友,如今竟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我轻叹一声,揉了揉额头。那些关于前世的梦境和回忆,似乎全都是同卫恒有关,任我如何苦想,也想不起来前世她们是否也曾这般“苦口婆心”地劝说于我,而我又是如何回应。
“夫人愁眉不展,可是在回想上一次洞房花烛之夜?”
一个凉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何时,卫恒已立在门边,正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忙执起不知何时被丢在喜案上的团扇,挡在面前。
卫恒缓步而来,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上,带起一点轻微的回响。
他在喜案对侧坐定,取过遮挡在我面前的团扇,看向我的眼底,嘲讽道:“看来夫人果然不愿意嫁我卫某为妻,这般大喜的日子,脸上竟毫无半点喜色。”
上一世,他似乎也是这样对我冷嘲热讽。我的心跳渐渐有些失控,勉强道:“公子多心了,我不过是坐得久了,有些疲累罢了。”
有婢女上前,却被卫恒挥退,他执起铜壶,亲自往那对红丝相系的匏瓜中斟酒。
“想是因我刚升了五官中郎将之故,今夜宾客盈门,劳夫人久等!”
他举起半片匏瓜,朝我举手示意。
我指尖微颤,端起另半片匏瓜。
这就要饮合卺酒了吗?我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我第一次忆起前世的片断,便是上一次同程熙饮合卺酒之时,这一次换了卫恒同我共饮,不知又会有哪些前世的记忆会闪现在我脑中。
因那喜案宽大,匏瓜之间牵系的红线又短,为了共饮合卺酒,我和他只得各将上身前倾,和对方越挨越近,近到呼吸相闻。
我正欲一饮而尽,忽然眼前一闪,手中所捧匏瓜已变做一只三足酒爵,卫恒那独有的沙哑嗓音在朝我怒吼。
“朕这就命人赐你药酒一杯,你欠朕的,只有拿命来偿!”
砰的一声,他将我狠狠推倒在地,原本平整的地砖忽然化作连绵不断的长长阶梯,我一路滚下,小腹剧痛,阵阵热流从身下涌出,染红了我的裙摆,开出一片又一片蔓延的血花……
可是那推我之人却仍不解恨,手上银光一闪,朝我胸口刺来,浑然不顾挡在我身前的稚子,哭声震天地求他,“父皇,别杀娘亲,别杀娘亲,琮儿求求你了……”
我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任何光影,只能听到那个沙哑的嗓音在不断倾泻他对我的怒火。
“三年前我便说过,除了我卫某人夫人的名份,你休再肖想其他。”
“原来你嫁给我,只是为了吃里扒外,替卫玟做密探,将我府内的消息都通报给他知道!”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害我便罢了,为何要害我挚友?”
“朕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娶了你!”
“朕再也不要见你!生不同室、死不同穴!天上黄泉、永不相见!”
……………………
“阿洛,阿洛!快去把医官请来!”
这是……又要在新婚之夜去请医官吗?
我的神智渐渐从那个噩梦被拉回到现实,勉强睁开眼,抬手阻止道。
“不要!将军不必去请医官了,我无事!”
卫恒脸色有些难看,“这已是你第二次出现此等症候,莫要讳疾忌医,我可不想刚娶新妇,便做鳏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