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采芑

马桶上的小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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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矢僵硬了片刻, 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 他猜到我要下毒, 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 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 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 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 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 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 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 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 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 做了各种预想打算, 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 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吧。”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乐莜走出去后,想的却都是白矢少年时候的往事。

    晋王对白矢态度时好时坏,当他显露出天赋的时候,晋王对他的夸赞与欣赏从来不是作伪;但若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功绩的时候,晋王又会当他不存在似的漠视着他。

    为此,白矢对于军功也展露了狂热。

    但又因为他太怕输,害怕晋王的责骂与失望,他又格外谨慎。

    那份狂热与谨慎在心中交缠着,竟达到了一种刀尖上的平衡,从表面上来看,他行军的风格都比较稳,但谁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压力。

    特别是当他在军中官职已高,行军路线要他制定,胜败人命全都由他承担时,他常常自我怀疑,甚至整夜难以入眠。

    乐莜已经不止一次见白矢在大举进攻之前的夜里痛哭。

    哭这个行为虽让乐莜觉得他还是孩子脾性,但这是白矢唯一能发泄情绪又不影响军中的办法了。毕竟第二天就要上战场,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着别让帐外卫兵听见。

    乐莜听说之后又好笑,又隐隐有点心疼。

    他愿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与晋国的未来;但他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看自家小辈似的偏心。

    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刚,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几层衣服。

    这时候,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无数营帐的布迎着光,金光闪闪,像是无数面斜对太阳的铜镜。

    天边展露一丝黄澄澄的光带,下过雪的厚云层压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营帐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南河不知变故,起床时间晚了些,她压根忘了如何梳女子发式,幸而岁绒不用她说,也到她身后,用油膏将发归拢,在她脑后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从盒中抽出一条暗红色的发带给她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