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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睡个屁啊。到点了,起来训练!”来的人嗓门儿很大。
然后是魏光严的声音,懒洋洋的:“慌什么?不着急。”
“还不急?你今儿要是再迟到,看孙老头不扒了你一层皮!”那人说着, 忽地话音一转,“哎,这床有人住了?行李都搬进来了?”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 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 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 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 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 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 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 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 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 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 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刷刷愣住,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
她这师哥话不多,平日里高标准、严要求,女队这边怕他得紧。可宋诗意不怕他,毕竟两人曾是师兄妹,正经说来不算师徒关系。
她挑眉:“那是,我这天气预报比雷达还准。”
丁俊亚对她的伤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她赛道受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基地,一路打车送去医院的。当下也不高标准、严要求了,反而纵容了一次:“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别练了。”
宋诗意想拒绝,但脚踝确实酸痛得厉害,索性点头:“成,那我走了。”
“都自己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丁俊亚要送她。
宋诗意觉得好笑:“我这是脚疼,又不是脚断,回个宿舍还要你送?”
可丁俊亚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外时,远离众人了,才出声:“脚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酸痛。”
“宋诗意。”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眉头一皱,“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宋诗意顿了顿,才说:“想滑出以前那种速度,大概很难了。”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
晚上七点半,天黑得一塌糊涂,风里带着刺骨寒意。场馆外果然下起雪来。长白山岚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也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她又笑起来:“行了,反正你重心也不在我这儿,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挺不错的,你专心带她们就成。我嘛,反正就是个混子,来队里混吃混喝讨人嫌的——先走了。”
说着,她大步流星往雪夜里去,几步开外回头一笑:“好歹我还能当个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吃白饭的啊。”
丁俊亚哑然失笑。
宋诗意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这个时间点,运动员们基本上都在训练,宿舍没亮几盏灯。她一拍脑门儿,想起个人来。
今日队里议论纷纷,句句不离三个字:程亦川。
哈,那小子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干嘛。
不知为何,运动员生涯五年多了,形形色色的运动员见过不少,能留在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身披红旗的冠军师哥,比如黯然离场的失意师姐。
可这么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年轻小将,她倒是记住了。大半年没见,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赛道上的灿烂笑容,和那抹难以忽视的红。
她正出神,转个弯,忽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穿得不多,就一件棒球服,下面是运动裤,细细的裤管衬得两只腿又长又细。个子挺高,拎了只水瓶迎面走来,走着走着,忽地朝一旁的树干上一脚踹上去,嘴里大喊一声:“Shit!”
老树粗壮,被他这么猛地一踢,所剩无几的叶子纷纷往下坠。
谁啊,这么毛躁?骂人还这么洋气。
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简直想笑。
年轻的男生眉眼耷拉着,好看还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精神,像是憋着股气。那口一笑起来就亮晶晶的小白牙看不见了,弯起来新月似的眉眼也不见了,就剩下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苦恼,嘴唇紧抿,难以抒解。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在这寂静深夜里,刚朝大树上踹了一脚的程亦川正感慨,力的作用真他妈是相互的,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疼的小腿,就听见迎面而来的声音。
“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
明明是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哪知道平地一声雷。
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程亦川脚下一软,猛地一回头:“谁?”
几步开外,年轻女人好整以暇抱臂而立,一身黑色运动服,背上还斜斜挂了只背包。
“你看看我是谁?”她睨他一眼,走上前来。
程亦川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惊吓转为惊喜,然后又不满起来,小声嘀咕:“干嘛啊,大晚上走路也不出声,还穿得跟黑寡妇似的……”
宋诗意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一敲:“你小子欠揍啊?刚来基地,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没,就这么没大没小?”
喂,怎么一见面又敲人脑袋啊?!
程亦川捂着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老是倚老卖老,有意思?”
“没大多少也是师姐。”
“呵,师姐。”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听闻师姐二字,程亦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冷笑一声,“国家队确实了不起,个个都是师哥师姐,我不光得好好学学爱护花草树木,还得学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什么的。”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前额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隐隐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嘛?”少年扫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着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来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
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努:“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头一偏,仿佛在考虑什么,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终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了出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