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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的阳光像灶膛里爆炸的栗子,在密绿匀实的枣树顶上套成彩色光晕,成串儿地点在探出头的几片绿叶子的径尖儿上。
下头低岔的枝桠干上挂着一圆形黑钢密栅鸟笼,里面来回跳着一只凤头百灵,声口清脆,却不是那十三套①的金贵鸟儿,顶多也就能鸣出个家雀噪林和胡哨,再多鸣个红子那便是了不得了。
这凤头百灵是四合院西屋的一位鳏居的姓宋的老大爷养的,闲来无事调-教一番,总想让它学个吓唬自己个的小猫叫,却总学不成。宋大爷不是专业的训鸟人,也就越老越觉得日子寡淡,才买了这只鸟养着,就为打发成片空闲的时间。
宋大爷当时买这只鸟的时候,卖鸟的说这是南城的清口百灵,能鸣水车子和狗叫,训得好,两者若是接上,那就成了水车子压狗,吱吱扭扭带汪汪。宋大爷一直想听吱吱扭扭带汪汪的音儿,却也没训出来。心力顶不上,每天听着家雀噪林和胡哨,觉得也足够了。
宋大爷现在是不行了,胡同深处旧四合院里鳏居老人一个,无妻无儿无女,大多时候孤零零的一个背影在胡同里闲串,手里捧着鸟笼,不时冲笼子里吹口哨拿鸟逗闷子,见了老街坊的面,从无例外都是那两句——“吃了吗您呐?”、“嘛去呀?”
宋大爷年轻的时候不这样,用现在时兴的话说,他现在是老了佛了。街坊邻里的看他可怜,有时候他看自己也可怜,孤零零的像这胡同里的一抹孤魂。但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从半大小子到二十岁出头那会,他一直是远近几条胡同的霸主,手下跟了不少人,那时风光,圈子里没人不知他的名号,有人叫他东哥,有人叫他东爷。跟他做对头的,叫他宋二。
宋大爷大名宋卫东,年轻的时候是北京城里一名地道的顽主②。新街口一带胡同里的毛头小子都跟他混,干的也都是打架拍婆子③这些事。
那时候与人见了面,招呼的可不是“吃了吗您呐?”这话,而多半都是,“孙子!你丫犯什么照?”④
如果对方不是善茬,回过来就是一句:“照的就是你小丫挺的,怎么着,挡横啊,照你?还抽你小丫挺的呢!”⑤
这么一来一回,打起来是避免不了的。
宋大爷做顽主的那些年很是风光,学是不上的,没的毕了业还得被弄去上山下乡插队做知青。他这辈子没生过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想着能那样风光地过一辈子也知足了。可后来时代变了,八十年代之后北京城就不是顽主佛爷横行的世道了。有学识的都考大学去了,考不了大学的也都削尖了脑袋想办法赚钱去了,谁要是还在胡同闲混,一准被人背后啐着口水骂傻-逼。
宋大爷那时候赶潮流,也南下打工了一阵。从到南方打工开始,宋大爷才发现那些年的看家本事都派不上用场,不但如此,那些年养出来的暴脾气还坏事,什么事都干不长,得罪了人就得被人撵滚蛋。
到南方没赚到什么钱,做生意那更不知从哪做起,再说也没本钱,所以混了一段时间后,就又灰溜溜回了北京。回到北京后开始找工作,进工厂,结果发现还是干不长,几个厂子干下来不乐意干了,又恢复了闲混的状态。
宋大爷一辈子也没娶过正经老婆,所以也无儿无女。年轻的时候混得厉害,和北京城其他顽主一样,拍过不少婆子,声音脆模样俏,用老北京的话形容便是盘儿靓条儿顺。那时候是年龄小,谁也不会想去结婚把自己束缚在柴米油盐里。后来年龄大了,他发现娶媳妇也成了难事,没有正经踏实的工作,没人愿意嫁。偏宋大爷自己眼光还高,歪瓜裂枣的他还不爱凑合,也就这么单了下来。
宋大爷有时候坐在四合院西屋前的台阶上,听着台阶下搁着的鸟笼里百灵脆生生地叫,手里夹着烟袋杆子,嘴里吐着烟雾眯眼回想自己这一生,觉得活得忒失败。眼见着都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这辈子好像活得毫无痕迹,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身后这几间四合院。好歹别人发财的发财,当官的当官,再不济,跟他同样是白丁儿的,那也有妻儿老小一大家子。
宋大爷觉得这日子过得越发难受,处处不得劲,却也攒不起劲头来找乐子去,活得就剩一口气。以前围绕在他周围称兄道弟的人都不在身边了,有时想说说当年的事都没人说去。跟别人说,人听多了耳朵起腻,也懒得听了。也就他姐姐宋梅朵隔三岔五来看看他,还有他那外甥,常抱些烟酒过来。他且不去怀疑他们纯为的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他身后的几间房子,算计得明明白白的,就更没劲了。
宋大爷心里嘀嘀咕咕地想,不知道他哪一天两腿一蹬就归西了,在这之前总想找着年轻时好过的那帮兄弟围着麻将桌摸把麻将。他是东哥老大,坐东边儿,头局就是庄家。钱家老三钱跃坐南边儿,黎小军坐西边儿,北边儿坐吴二蛋。
今一晚宋大爷仍然坐在自家门槛上,想着打麻将的事情。想得细致了,回头往屋里瞧,双眼迷迷糊糊的,就看见桌子边坐着那仨人。
钱跃正在摸麻将,嘴里叼着一根烟,冲他说:“东哥,过来呀,上麻桌儿呀,还傻愣着干什么?”
宋大爷还没起身,黎小军又接着说:“哥几个今晚不走了,在这里陪陪东哥。”
宋大爷心想好啊,哥几个总算还记得他,知道他老来无伴活得冷清,所以来看他了。于是他高高兴兴地从门槛上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往屋里桌子东沿坐下来,伸手开始摸麻将。
宋大爷看到哥几个高兴,想起以前成群结伴在各处刷夜⑥的情景,打牌下棋,整夜整夜地混在一起,仿佛犹在昨日。他又开始说起以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记得都特别清楚,碎碎叨叨说个没完。
宋大爷精神头足,想着哥几个难得都来看他,这一晚也不必睡了。可他终究是老了,精神头没足过几个钟头,天还没黑透呢,他先趴桌子上睡着了。
宋大爷这一睡就没醒,他姐姐宋梅朵带着他外甥来给他处理后事的时候,院子里的人跟他们说,宋大爷临死前神神叨叨的,在桌边也不知道跟谁在打麻将,嘴里念叨着麻将“一眼儿”“二根儿”“五魁”,还说了许多他年轻时候的事情,都是说了好多遍的,一听就听得出来。后来没动静了,人来门外伸头一看,他趴在桌子上不动。叫了两声不应,再进来看看,人已经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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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卫东只记得自己是在跟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打麻将的时候突然觉得心梗难受,没顶住就趴下睡着了。没想到这一觉睡得这么长,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睡了有几十年之久。他躺在床上木着眼睛,瞥眼瞧瞧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极为简陋的病房里,病床是青漆铁架床,青漆剥落得十分难看。另两张病床空着,病床之间连挡着一下的幕布都没有,墙面的乳胶漆也发灰,地面还是灰色水泥地坪,旧得显脏。
他不知道北京现在是不是还有环境这么差的医院,但想想自己突然不知发了什么病,还有人给他抬来医院看病,就不挑剔了。他撑着力气从床上起来,往起坐的时候才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他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身子瞧,猛然发现这不是自己那被烟酒糟践得瘦得跟人干儿似的坏身子。
这事儿就蹊跷了,宋卫东压着心跳,把手送到眼前,看到没有干皮的年轻人的手,越发紧张起来。心跳几乎堵到嗓子眼儿,然后他不管自己为的什么躺在了医院,忙掀开身上的旧得发灰的白色薄被子下床去屋角的四腿方桌边拿起一个小镜子。
镜子举在面前,他在镜子中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和他老了浑身干瘦的模样相比,嫩得能掐出水来。他年轻时是好看的,不然不能拍婆子一拍一个准。可是怎么会,他睡个觉的功夫,就变成十几岁时候的模样了?怕不是,这是在做梦吧?
宋卫东觉得自己一准是在做梦,按着人常使的法子,他抬手摸到自己脸蛋上,掐起一把肉,正要掐下去的时候,病房的门“轰”一声开了,吓得他转身往墙上一靠,略显惊恐地看着外面进来的人。
进来的人也是他认识的,钱跃对着吴二蛋骂:“你他妈轻点成吗?东哥在里头养病呢!”想来是吴二蛋踹的门。
宋卫东活了那么一辈子没怕过什么,这会儿是真真紧张的。这他妈是什么操蛋的事情,他变成了十几岁时候的样子,连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也变成了十几岁时候的样子。惊措不足以表达他的情绪,他靠在墙上手里捏着镜子不动,屏着气。门外刚进来的三个男孩子看着他也木了,就这么互相盯着看。
还是吴二蛋先开了口,“东哥,你干什么呢?”
宋卫东回回神,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压着心里的紧张把手里的镜子摸着放去桌子上,好半天回一句:“大概……做……做梦呢……?”
三个人不管他在说什么,往他面前去。到了他面前,黎小军看看钱跃,怀疑出声:“别是真脑震荡了吧?那帮孙子下手真黑,这仇一定得报!”
钱跃听了话看向宋卫东,跟他说:“这事还是让宋叔知道了,他去单位开了三联单⑦,医药费是给咱们省了。我们也打听清楚了,那一帮人是西单那一带混的。真是蝙蝠看太阳,瞎了眼了,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迟早花了丫挺的!”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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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百灵十三套:百灵鸟的叫声有一个固定的套路,养鸟的人称之为百灵套子,共十三个音。
②顽主、佛爷:北京话,顽主指的是不务正业,拉帮结伙,整天瞎混的小混混,或者纨绔子弟。佛爷,小偷。
③拍婆子:北京话,男孩子勾搭不相识的女孩,泡妞。
④⑤老北京黑话,照是看的意思。丫挺的,粗话,丫头养的。
⑥刷夜:北京话,有家不回,夜里在外面度过。
⑦三联单:医改之前,有工作的去单位开三联单,看病报销。
⑧被花:打架受伤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