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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加林住的是傅少奶奶未出阁时的卧房,三间西厢房,她占了一间。房间明显被布置过,铜架床上挂着藕荷色的纱帐,床上的被褥也是藕荷色的。墙上钉的月份牌暴露了主人许久不住的事实,那张月份牌上写的日期还是民国十一年,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二年,旧历五月初六那天用红笔圈了个圈,是出嫁的日子。
这一年,第二次希土战争结束,希军被赶出小亚细亚,汤因比发表了《希腊与土耳其的西方问题》;这一年,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二卷出版;也是在这一年,那个说出了“All history is contemporary history”的克罗齐因为不满墨索里尼被撤职。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都或多或少地对杜加林产生了影响,但她没想到的是,对她影响最深刻的竟是傅少奶奶出嫁。
杜加林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张已经越来越熟悉的脸,对历史的偶然性有了深刻的认知。她坐在桌前剥栗子吃,今天起得早,这会儿已经乏了,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扭过头来看傅与乔,他正坐在床边的摇椅上看书。她把椅子倒过来,头抵在椅背上一边看着那人一边吃栗子。
看了许久,杜加林说道,“老三现在应该还没睡,你去找他挤一宿吧。”
傅与乔抬头,挑眉道,“你就这么烦我?”
“按老理说,女儿回娘家应该跟女婿分开住的,否则对本家的儿子不好。”
“你倒信那个。”
杜加林此时见不得他那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要不要我给少爷您叠被铺床,您在这儿好好地休息?”
“算了,我也不招你的烦了。”傅与乔拿着书从椅子上站起来,经过杜加林的时候,从她手里拿了个栗子掷在嘴里,他出了门又回过头来关门,那是旧历六月十九,月亮悬在空中八分圆,他站在月色下向她道了声晚安,然后留给她一个背影。民国十四年的月亮并不比九十年后更大些,她又想起幼时学的第一首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傅少奶奶的故乡,她终究是个异乡人。她的故乡,又何时能回去呢?
目送着傅与乔出门去,杜加林把门锁好,又拿了一把椅子抵在门口。
她本来困得紧,可到了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如今她对傅少奶奶的处境有了切身的体会。
看这情况,傅少奶奶做姑娘的时候想必过得并不如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傅少奶奶嫁到傅家刚过几年好日子,自然不想放手。毕竟在傅家守活寡也强过在杜家当小姐。
不仅丈夫靠不住,就连娘家也是靠不住的。她要离了婚,这个家她是别想回了,没准杜二小姐还迫不及待要接她的班呢。离了婚,又怎样呢?这个男人靠不住,旁的男人又靠的住么?倒不如索性呆在傅家,还有一个少奶奶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她妹妹这样的准大学生还肯嫉妒她,要没了,她恐怕连鄙视都懒得给她一个眼神。到了社会上,谁会对一个离异的女中学生另眼相待呢?要有高额的赡养费,还能在物质上维持一□□面。如果她主动离婚,傅与乔未必肯给她赡养费,法律是另一回事,他不给谁又奈何得了他?那时恐怕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了。
绕来绕去,婚姻问题归根到底是经济问题。
所以,无论何种时代,一个女子非获得经济上的独立,才能取得婚姻上的自主。
只是她现下拿什么去经济独立呢?她此时竟然有些恨自己是搞希腊史的了,如果研究的是近代经济史,没准还能迅速找到发财致富之路,让傅少奶奶好好地扬眉吐气一次。当然,也等于让现在的自己扬眉吐气了。
现在,与其说傅与乔是她的丈夫,不如说是她的金主。一个妻子当然可以对丈夫不满,但如果还夹杂着金钱关系,那就另当别论了。拿着金主的钱去谈平等自主,爱情自由,说句不好听的,颇有些从事风俗业还要立牌坊的意思,只能自取其辱。
可她能做什么呢?开面粉厂?开染坊?开纺织厂?做这些别说本钱不够,就算有本钱,她也做不来。
伴随着对自己的失望和对赚钱的渴望,杜加林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早饭,早饭是长面包和牛奶。杜教授推崇西式生活,当然也推崇西式的餐饮,只不过雇个西式的厨子破费颇多,只好在早餐上下功夫,毕竟牛奶面包只要到商店里去买就好了。牛奶也不是鲜牛奶,而是用代乳粉冲制的。杜教授特意说道,这乳粉是美国进口的,不是国内的奶粉。说完又痛心疾首道,他也是想支持国货的,可奈何国货不争气,在乳粉里不是掺米粉就是掺豆精。杜夫人补充说,洋奶粉一盒差不多要一块钱,国产奶粉一盒连一角钱都不到,比面粉还要便宜,无商不奸,贪小便宜怎么能不被骗呢?
杜加林一方面震惊于民国就有假奶粉,一方面又不禁感慨于洋品牌溢价能力之高。虽然她民国史学得不太好,不过也知道这一时期的关税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国货比进口货便宜这么多,纵然前者质量有差,也足够惊人了。
她又想起了做生意的事,以她的本钱和能力,最好还是选择成本低而品牌价值高的行业。
正在杜加林喝洋奶粉的时候,二小姐突然说道,今天早上怎么看见姐夫从三弟屋里出来,姐夫不是和姐姐同房吗?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杜加林却感到了她内心的波涛汹涌。杜老三就把那个理由又复述了一遍。杜教授听闻,还没等二小姐开腔,便指责起长女的封建保守来,现在都民国十四年了,为何还要遵循旧式的糟粕?说完又略有歉意地看向傅与乔,让他不必太迁就自己这个女儿。傅与乔接道,阿妮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对自己兄弟的爱,纵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愿冒险,他本人对此很感动。当事人都这么说了,外人也不好再插嘴。
吃完早饭,二小姐提议去看电影。杜教授现在是教育总会下面电影审阅委员会的委员,别的不充裕,手上的电影票却是非常的充足。说到看电影,杜教授又发表起高见来,现在的许多电影为了吸引眼球,诲淫诲盗,一切向钱看,完全忘了教化意义,实在是文化的悲哀。老三不由得为导演辩护起来,也不能全怪导演,现在有些人看电影,哪里是为了艺术,完全是为了看女人的大腿。四小姐嗔道,三哥,你说什么呢。当着家里这么多女性,老三自觉失言,低头喝起牛奶来。
这天放的电影是《上海一妇人》,据传主演是风俗业从业人员,拍电影是为了给自己赎身,可以说是自立自强出淤泥而不染的典范了。
相比在家中和杜教授讨论教育问题,傅与乔倒情愿去电影院陪着一帮小姐看电影,至少电影放映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杜加林虽然觉得和这帮姊妹接触太耗费脑细胞,但她对这部片子却颇感兴趣,她在上海的时候便一直想去看,但一直忙以致错过了,回上海再看没准片子就下映了。于是两人都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
家里有两辆德国造的鹰牌自行车和一部黄包车,不远处有公共汽车站。五女二男,两位男士都自觉要骑自行车,杜加林本想体验一下南京的公共系统,不料她还没说话,就听二小姐开口,“我也要骑车”,杜老三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便说,“二姐你骑车吧,我让姐夫带我一段。”傅与乔望向杜加林,“老三,对不起了,这后座现下已变成你姐姐的了。”杜加林只好歉意地冲着老三笑笑。老三回头对二小姐说,“二姐,要不我带你?”二小姐果断地表示拒绝,算了吧,我还是坐车好了。
傅与乔骑车很快,一会儿就把其他小姐们甩到了后面,老三则负责殿后,跟在姐妹们的黄包车后面。杜加林今天穿的是天青色的上衣下裤,宽大的裤子垂到脚背,风顺着裤管吹了进来,鼓鼓荡荡的。她双手紧紧攥着车座,生怕被甩下去,途径无人巷的时候,前面的少爷甚至还玩起了单手骑车,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提醒他道,你后面还有一个活人呢。
“你不相信我?”
“傅少爷,我自然是很愿意相信你的。可我犯不着要拿我的命去做赌注。我要真赌输了,您难道赔我一条吗?”杜加林想这人真是自负到了一定程度,连车技都不容许别人质疑。
“怎么讲得这么严重?”
“生命太脆弱了,生不容易,死却是很简单的。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连墓志铭都不知道怎么写。”
“阿妮怎么回了一趟家,倒多愁善感了起来。”
“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