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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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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到了那年十一月下旬,我觉着学校的生活已是适应了许多。除了白牧师一家,刚刚结识的大维兄也颇是谈得来,如此也排解了不少孤单。眼看着感恩节将至,白牧师自然是要安排感恩节晚宴。
我们这些留洋海外之人,值此美国家人团圆的节日,自然难免乡愁倍增。我有了白牧师的照应,好了很多,可旁人却是难了。想到此处,我便和白牧师商量着请大维兄和陈先生一起来吃晚饭。白牧师自然是十分愿意,特别是他近日也开始重新学习中国的经典,便也高兴能请到像陈先生这样的饱学鸿儒。
我同大维兄说了这想法,他自己当然是爽快地答应了,可却是说他表兄那里不好说。我自知陈先生并不好交游,怕是对这陌生牧师的邀请也并不会在意。
可另一边,白牧师已然期盼着陈先生光临,若是办不到,我自然也有些脸上无光。想着大维兄平日谈起陈先生的轶事,便试着从这里说起。
我告诉大维兄白牧师的父亲以前曾在印度传教。他也是哈佛毕业的饱学之士,在传教以外还收藏颇丰,里面有梵文记载的,圣托马斯在印度传教的行传,是一世纪原作的抄本。
我话还未说完,他便兴奋地拍了下我的肩头,脸上满是欣喜:“有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早说?我还想着下个学期要去选兰曼教授的梵文课,只是心里有点没底。表兄那我去跟他说,他对梵文已有相当的功力,又是这样难得的古籍,他肯定去。”
我听他这么说,终于放下心,倒是听他想选修梵文,却也觉着新奇,便问道:“大维兄,梵文这么高深精奥的学问你也涉猎?”
他个头虽是远没我高,可说起学问上的事情,便有一股压不下去的气势,倒每每让我觉着自己在他面前矮了下去。此时他双臂抱胸,对我说道:“慰慈,咱们这每一年能到美国来上学的,有数的几十上百人,能来哈佛的更是寥寥无几,怎么也得把想学的东西都学了走才不虚此行。”
他这话说的在理,我也自然跟着点头,可他似乎是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出来,自顾自地边说着,边双手挥舞:“你看我先学数学,可数学你要是追本溯源,无外乎是公理系统和逻辑规则。所以我就去学数理逻辑,这便是哲学了。哲学的思辨虽然不能说我们中国古代没有,可作为名词,却是黄公度
从日本话转引而来,而首创则是希腊的毕达哥拉斯。”
“哲学,”我沉吟道,“希腊文应该是爱智慧吧。”
他一挥手,脸上满是兴奋的光芒,就似乎是那智慧依然附体。“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学梵文。希腊的哲学和文字虽说有三千年的信史,可那已经是枝杈上的枝杈。真正的离西人文化之根最近的却是印度。所以说,要想学着西方文明之精髓,唯有攻克梵文这一关。”
他见我惊诧的神情,必定是在意料之中,脸上庄严中不免露出一霎得意。
“慰慈,我以前不是就跟你说嘛,国人觉着咱们的科学、技术不如人,造不出坚船利炮,所以来美国尽是学这些。可在我看,这些学问自然是不差,可毕竟只是手艺。做个全人,手艺要有,可更要紧的却是这儿。”
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肃穆:“慰慈,你要问我,中国的根本之计,是在佛教。佛教出于印度,集印度上古哲学中之大智慧。若是说求教于西方,我们也不必舍本求末,去学树梢上的东西。再说,佛教传入中土近两千年,与中华文明早已水乳交融,让人皈依比基督教又容易许多。因此上,若是能复兴佛教、昌明佛学,中国就有望了。”
我想大维兄此时此地所说的,必然是他心里反思良久的肺腑之言。可我听了,却是踌躇是否该提醒大维兄别在白牧师家里提及此事。
“慰慈,是不是后悔让牧师请我们了?”他笑着替我点破了。“你放心好了,我这人还是识趣的。人家好心相请,我也不会让你难堪的。这毕竟是咱们中国人的事,自己人之间说说罢了。”
“只是……”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神情,又接着说道,“只是表兄我可就管不了了。你既然请了人家,就只好让人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可是个把真理当回事的人。”
到了周四的下午,我本说要待在家里帮着伊莎白和管家太太准备晚餐,可她却坚持让我亲自去请客人。白牧师听说这两位学长是前清名臣之后
,也很是看重,嘱咐我亲自前去陪他们过来。
路上我给两位学长讲了些白牧师家的往事,自然也提起了伊莎白的失明,如此免得见时不方便解释,恐怕尴尬。大维兄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不必担心。陈先生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听了我这话,幽幽地说道:“看来中西都是如此,有时候眼目盲了,心目才能开。”
到至榆园,门扉开启,门内传出留声机上悠扬的弦乐声。我留心一听,便知道了是伊莎白心爱的舒伯特“罗莎蒙德”四重奏,心里想着这一日她是真正地要做这“榆园”的女主人了。
管家太太把我们接入客厅,白牧师起身相迎,而在熊熊燃烧的壁炉边,伊莎白悠然端坐在沙发之上,莎拉和伊莎贝尔左右簇拥,依偎在她身边。
那天她想是为了接待来自中国的贵客,特意穿上了那件上海阿嬷亲手缝制的中式礼服,淡粉的锦缎,宝蓝底金色缠枝的滚边,宽大的袖口衬着她白皙光滑的手臂,双腕上佩戴着我父亲当年所赠的翡翠手镯。
衣料上温润的光泽,典雅的绣片,和玉石的五彩,映着壁炉中红彤的火焰让她原本苍白的面色多了几分红晕。她身边,两个中国女孩子则是全副的西洋装束,白纱连衣裙,乌黑的头发上用白色的绸带结成精美的蝴蝶结。
看着三人如此穿戴,大维兄拽了拽我的袖口,示意我低下头,听他耳语道:“这白牧师家的小姐怎么穿着这么老气的衣服。你看这色的缎料、三滚边、大袖口,这不是前清那会儿的妆扮吗?”
我此时自是呼吸紧促,全心只牵系着她们三人间中西、明暗反差的异曲同工,敷衍着支吾道:“是她的老保姆给做的”。
大维兄怕是也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忍住笑,悄声说道:“以后再给你说这事。记着要是她再去上海,可别忘了给她置办些民国新女装。”
那晚餐是我第一次感受感恩节的气氛,而在白牧师家中,这内里除了管家太太烤制的火鸡,和伊莎白带领两个小姑娘烘培的南瓜饼,更还有着浓浓的对神的感激。
餐前的祈祷是这感激的起始。白牧师坐在餐桌的一端,左右手两侧便是我和伊莎白。他把双手放在淡米色的亚麻桌布之上,庄重地说道,“我们每晚饭前都祷告,而这感恩节晚餐上的祷告则又与众不同。”
“孩子们,咱们握住手,一起祷告好吗?”他此话说罢,伊莎白用自己的右手寻着白牧师的左手,脸上浮现出一片虔诚的光晕。我握住白牧师的右手,忙着低下了头。低下头,既是为着神圣一刻所需的敬畏,却也是在两位学长面前有些羞于显示自己祈祷的一刻。
白牧师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但并没有马上开始祈祷。他诚恳地向着两位学长说道:“两位先生,如果愿意,可以与我们一起祈祷,但你们是客人,我也不会强求。不过,我想我选的这一段祷文应该是大家都能接受的。”
此时倒是莎拉,伸出自己娇嫩的小手,放在了大维兄的手上,轻声问道,“大维叔叔,和我们一起祈祷吧,好吗?”另一边,沉静的伊莎贝尔抬起头,看了看面容严肃的陈先生,却没有说话。
“好啊,”大维兄真诚地说道,“我们中国人讲入乡随俗。算我一个吧。”说罢,他便握住伊莎白和莎拉的手。
那一边,陈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便也加入了进来。
白牧师环顾餐桌,欣慰地点点头,动情地说道:“谢谢你们每一个人。感恩,这是今天这一天我们心中所想的,所以我会以感激你们每一个人开始。”
“我们今天能够在一起,已经值得感谢,若是我们有一天能够再度重逢,回忆今天的晚餐,那就更需要我们的感谢。我们美国的历史,远远没有你们中国那样绵长。不像你们那样已在几千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圣人。我们只在近年才有了自己的哲学家。这位哲学家,爱默生,是我们这个城市和我们共同的母校哈佛大学的骄傲。我想用他的一首诗,作为今天的祷文。”
说完这番开场白,他低下头,用浑厚的声音,悠扬地诵道:“为每早的晨曦,为每夜的安宿,为衣食与健康,为爱与友情,为所有您的仁慈所赐,吾辈感恩。”
白牧师这首短诗诵完,便停了下来。或许大维兄是觉着这餐前的祈祷尚有些意犹未尽,便加上了“阿门”。这倒是让白牧师有些好奇,欣喜的眼光从蓝色的眸子里露了出来。
大维兄轻轻地放开伊莎白的手,微笑着解释道:“我以前在上海读圣约翰大学,那是教会办的,所以习惯了。”
白牧师听了,用手拍了拍伊莎白,说道:“这位年轻的中国朋友这么算应该是朋友的朋友了。他说的圣约翰大学和咱们是一个派别,也是圣公会所办。”
伊莎白侧过脸,注视着大维兄,脸上满是怀念的神情:“俞先生,给我讲讲上海好吗?我离开那里时应该只有五岁。那时候我眼睛刚生病,所以我记着的,看的见的时光都是在上海。只不过,很遗憾,现在那些景象都很模糊了。不过上海话我还倒还记着几句。”
有了这层上海的联系,大维兄便侃侃而谈起来。他英文说得流畅,上海的故事讲得曲折跌宕,人又很有绅士风度,赢着伊莎白不断的赞许和微笑,而另一边的莎拉则早已听得入神。
我这边,陈先生的话并不多。他比我大了十岁,虽说也还没到三十,可言谈举止,却是沉稳持重。他的英文说得悠缓,若是谈起日常琐事,多则三两句,少则三两个词,可和白牧师讲起中国上古的哲学时,却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看着众人言谈欢快,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主菜过后,我们又品尝了伊莎白带着两个小姑娘烘培的南瓜饼。
她虽然看不见,却坚持着在两个小姑娘的帮助下,把一块块南瓜饼切好,放入蛋糕盘中,再由莎拉和伊莎贝尔一一地送给桌上的每一个人。南瓜饼的味道绵柔香糯,南瓜的本味和肉桂、香草给人留下长长的回味。大家既喜欢这美味,又想着伊莎白虽自小双目失明却仍有如此手艺,自然是赞不绝口。
晚饭过后,孩子们随着管家太太上楼就寝,我们几个便跟着白牧师去了他的书房聊天。书房的墙面是淡雅的蓝灰色,四壁装满了白漆木制的书架。这里虽没有怀德纳图书馆阅览室里那种雍容和气派,却自有一番轻盈的神韵。
进了屋,白牧师让我帮忙把壁炉中的几根粗硕的木柴引燃。噼啪声中,橙红的火苗腾然而起,不一会儿便让暖意环绕每个人的心身。我想起与大维兄的约定,便和白牧师说起两位学长对梵文的兴趣。
“那太好了,”白牧师兴致颇高,声音里也透着欣喜:“我父亲年轻时在印度住过十年,学会了梵文和印地语。后来,他去中国,又学会了中文。可是很遗憾,我只和父亲学会了中文,他这梵文的学问就没了传人。”
白牧师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向了壁炉边一架通顶的书架。他双手轻轻拂过书架中层藏书每一本的书脊,似乎是在召唤一位久违的友人。
“这些父亲的藏书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难得今天有了看得懂人。你们中国人是不是说知音?我觉着这个词很有深意与哲理,你要是知音,就会懂得另一种语言,这样才能懂另一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取下一只黄铜的书匣。这书匣扁长,上面布满了奇异的花草纹饰。白牧师双手捧着书匣,神情庄重,书房也在瞬间沉寂,只留下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伊莎白轻柔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便在她耳边低声描述白牧师手中的书匣。对面,大维兄倒还镇定,可陈先生却是满面虔诚,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从白牧师手中接过了黄铜的书匣,用左手托着,右手细致地抚摸着匣盖上的缠丝纹饰。半晌后,他轻轻地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了一捆由上下两片木板夹着的暗黄色册页。
“是写在棕榈叶上的?”此时陈先生的话变得有些急促,内里也能听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小声地把那捆册页的样子讲给伊莎白。她虽是看不见,可似乎也感觉出了此时气氛中的庄严,双眸尽力地凝视着陈先生的方向。
“确实是棕榈叶上书写的,”白牧师精心地解释道,“听父亲说,印度古时的经典,都是写在棕榈叶上的,就如埃及古时的经典写在纸莎草纸上一般。”
“我们中国人把它叫做贝叶经,因为这种高大的棕榈在印度叫做贝多罗,它的叶子,就是贝叶了。当年玄奘从西天取回的经书,应该就是写在贝多罗叶上的,只是这叶子很难保存,隔些年需要重新抄写,现下在中国已是很难见着了。”
陈先生的博学让白牧师很是叹服。他频频点头,嘴角含着微笑,说道:“要是父亲还在,他一定会和你聊个通宵。这捆贝叶经应该就是多次抄写后的副本,不过也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这上面记载着的是圣托马斯去印度传教的往事,原著便应该是圣托马斯在印度南方喀拉拉海岸传教时的信徒所写的他的行传。那是一千八百多年以前,基督诞生后五十年时的事情。”
陈先生双手捧着贝叶经,白牧师在一旁帮着解开了捆住册页的麻绳。陈先生翻开上层的夹板,借着灯光和火焰,庄严地诵读起来。那梵音自他嘴里潺潺流出,把我们五人都带回了两千年前的远方。他念了一阵,便开始用英文翻译给我们听:
“不要畏惧,托马斯。去印度宣扬神谕,吾之赐福将与汝同行。”
这故事从托马斯与犹太商人一同扬帆起航,驶往印度西岸的科钦开始。在那里,他沿着马拉巴尔海岸上下传教,在佩瑞雅儿河沿岸,犹太人聚居的地方建立起教堂。他有几万名信徒,包括印度各个种姓,从最高贵的婆罗门到最卑微的贱民。之后,他又从陆路穿越印度南部,到了东望孟加拉湾的科罗曼德尔海岸,在那里传教。
讲到克罗曼德尔传教之时,经页已翻过半,听众也已全然被圣徒的行传所感染。我身边,伊莎白侧耳倾心聆听,从她美丽的双眸中,我能看出心中的激荡和感动。白牧师一直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脸上布满着虔诚与向往。
“我父亲曾经翻译过这部经卷,不过也只翻译到了这里,”白牧师幽幽地说道,“这以后,按照叙利亚教会的记载,圣托马斯在印度被当地的婆罗门和土王处死,成了烈士。倒是不知道这部经书里面是怎样记载的。”
我看着陈先生手中的经书,从厚度上估算,应该尚有二十几页未读。
“在克罗曼德尔,圣托马斯继续传教,使得远近的民众都得到了上帝的福音。他在那里居住了十年,给耶稣基督赢得无比的荣耀。可此时,他却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初时,他不明白这惆怅的来由,直到一个晚上,天使长加百列在梦中向他显圣,告诉他尚有更多的传教工作等待他。”
“醒来之后,他遍访克罗曼德尔的学者、商人和水手,希望了解印度周边其他大国的情形。终于,他得知了在印度的东北方,在巍峨的群山、大河之后,还有一个人口稠密、富产丝绸的国家,那里是日出的地方,叫做震旦,而那里便是他的下一段征程。”
还未等我完全理解这话的深意,便觉着手上一紧,耳边响起伊莎白激动的声音“难道是中国?”
陈先生往后翻着经页,不再作声,书房中只剩下火焰和气流搏击的声音。这不断加大的悬念持续了怕是有十分钟,陈先生也翻过了五六页经页,才又开始为我们翻译。
“圣托马斯得知了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便准备启程。虽然很多印度的土王都身着来自那个远方国度的精美丝绸,可前往那里的路途是所有商人以生命保守的秘密。这些商人,即使皈依了耶稣基督,也无法说出那路途,因为他们每个人,只知道前方五百里的路,就不得再而向前。”
“因为寻不着前往震旦的路途,圣托马斯又陷入了惆怅。他把所有能够收集到的,商人们讲的故事放在一起,那路忽而向东,忽而向西,有时登山,有时过海,可最终却是画了一个大大的,重回起点的圆弧。他这样工作了三昼、三夜,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此时,天使长加百列又出现在了他的睡梦之中。加百列说:‘你由此地向北,沿着大山的西麓而行,那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曾走过的古径。你穿过兴都库什,将来到一片肥沃的绿洲,在那里,你只需静静等待。远方国度的伟大君王会在梦中看到复活的耶稣基督,他会派遣他的重臣作为使者前来寻找你。
“于是,圣托马斯便按照神的旨意,由科钦上船,先到了印度河河口,接着逆流而上,直到能够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峰。那里,他路过了许多村寨和部落,看到了至今仍然崇拜狄俄尼索斯的马其顿人后代。他在兴都库什的高原行进,果真看到了大片的肥腴绿洲,又看到了崇拜其他偶像的民族。”
“这其中,有一个名叫卡德菲斯的王子,他统率着当地最为富有的土地。他有数不清的兵卒,铸造如希腊和罗马一般精美的钱币,而所有来自远方的,载着丝绸的驼队都会在此停留。卡德菲斯王子虽然没有皈依耶稣基督,但他说自己的祖先来自西方大海边上的土地,与圣托马斯有着同样的故乡,因此便留他在此等待来自东方的使者。”
“圣托马斯在此等待了三年,却没有等到来自东方的使者。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焦急和惆怅又重新燃起。他辞绝了卡德菲斯王子的挽留,继续向东前行。他顺着沙漠中的河谷和河谷边的绿洲,走到一片巍峨的城池。这里的人们正用着巨石、金箔和浓艳珍贵的颜料修建供奉偶像的寺庙。这里的人们告诉圣托马斯,一年以前,来自东方震旦,拥有所有丝绸的君王所派遣的使臣来到这里。他们把这里的偶像和经文迎回东方,又留下了数不清的丝绸和黄金来供奉此地的寺庙。”
“听到了这样的结果,圣托马斯的忧愁难以停止。他向耶稣基督祈祷,乞求能够得到主的指引。他祈祷了很多天,很多夜,终于得到了主的神谕。主告诉他,要他返回印度。圣托马斯问主,为何让东方的芸芸众生仍生活在没有福音的黑暗之中。耶稣基督训喻他不必忧愁,福音终将惠及所有天父所创造的人。远方的丝绸国度的皈依将留给未来的主的仆人去完成。”
“有了耶稣基督的神谕,圣托马斯的心变得宽慰。他离开了绿洲和沙漠,重新穿越兴都库什山,最终回到克罗曼德尔的海岸,继续在印度传播福音。”
陈先生念完这一段经文,抬起头来。沉默中,他饱含智慧的双眸似乎能穿透历史和那些高山大川。
最终还是大维兄打破了这沉默:“表兄,你刚才念着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以这时间推算,这里难道讲的是永平求法之事?”
说到这儿,他又转过脸,向着白牧师和伊莎白解释道:“中国的史书上记载,东汉的第二位皇帝,一次做梦时,梦见一尊来自西方的金人,他浑身金光,在殿中飞行。梦醒之后,皇帝询问大臣,便知道西方有一神名曰‘佛’,皇帝于是便派使臣去西方求法。”
“求法的使臣用白马驮回了经卷,自此佛教才传入中国。我粗粗推算了一下,这经书里所说的故事,竟然和永平求法的时间差不许多。难道原本基督才是汉明帝梦中的金人,这可真是阴错阳差了。”
“上帝的方法总是神秘的。”白牧师感叹道。“或许上帝有意眷顾我们这些他后日的仆人,把在中国传播福音的责任交予我们。我猜,也许我父亲已经看到了这部分记载,所以才会离开印度去到中国。”
“古书上记载的,也不可尽信,”陈先生终于又开了口。“永平求法这事本就可能是后世讹传杜撰而来。《四十二章经序》和《理惑论》里面都有记载,可细细读来,都有错讹纰谬之处。《后汉书》里面记载着永平八年,明帝下诏,谈及自己的弟弟楚王刘英时,便提到了浮屠、沙门这些佛教字眼。如果求法真的是永平七年,这时间就不可解了。
”
“我近来在图书馆里翻到一些几百年前耶稣会的教士们的通信,倒也是在说这些往事,说来请白牧师给评点评点。”
“耶稣会的教士们原本是为传教而来,可到了中国却发现这里儒学昌盛,绝非蛮夷未开化之地,所以要是想要让中国人皈依,便必须精读中国的经典,用中国人的道理来说服中国人信奉上帝。他们钻研《十三经》,却发现里面的精髓竟是和基督的教义不谋而合。《礼记》上说‘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这就好比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
“他们又发现这类的说法在中国的经典中不仅一脉相承,而且更有演进。西汉末的刘歆与耶稣基督是同时代的人,《汉书》中记载他曾说‘太极元气,函三为一’,这便是三位一体啦。”
“耶稣会的教士们便和欧洲的同僚与学者通信,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或许中国的先贤古圣竟然也是听到过上帝的教化的。甚至有人猜测,或许中国人便是以色列十二部落中一部的后人。他们接着研究中国的文字,却发现这文字中蕴满玄机,也彷佛是受圣灵指引所创。”
“表兄,你这可越说越玄虚了,伏羲创字,怎么倒还有圣灵的指引了?快给我们说说。”
陈先生并没有马上解释,只是看着白牧师问道:“这要看我们的主人是否介意?”
白牧师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您请说吧。我也很好奇。”
陈先生点点头,俯下身子,用自己的手指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画了起来。
“他在写字吗?”伊莎白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是一个中国字,来去的来。”我答道。
“怎么写呢?教教我好吗?”伊莎白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她手掌展开,便像是展开了一张写字的白纸。我用左手扶住她的手腕,右手的食指尖当作笔,也在她的手心一横一竖,一撇一点,一撇一点,最后再是一撇一捺地写好了一个“來”字。
写完了,伊莎白会心地一笑,合起了手,似乎是要把那个“來”字藏起来。
“你们看,这是中国人写的‘來’字。这个字再简单不过,每个语言都有它。可在基督教里,这‘來’字,却是意思不一般。白牧师,我说的没有错吧?”
白牧师点点头,答道,“来,这是指救世主,耶稣基督的到来。”
“不错,救世主的到来。那你们再看看,如果把这个‘來’字拆开来,是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又重写那个“來”字。一横一竖。“这是第一个,”他接着说道。而此时伊莎白又摊开了手掌,我也就随着陈先生的笔画在她手中又写了起来。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陈先生问道。
旁人还未做声,伊莎白先惊呼了起来:“是十字架!”
“不错,是十字架。然后我要再写一撇、一捺。伊莎白小姐,你看不到,这在中文里是一个人字。”
听陈先生这话,我便又接着在那十字之上加了笔画。一边画着,我却觉着指尖下,伊莎白的手掌里似乎传来了微微的颤动。
“十字架上有一个人,难道这是耶稣的受难?”
陈先生点点头,说道:“还没有完。这个‘來’字还有左右两个人字。”如此说着,我跟着他又画了两个人字。“这两个人字比中间的要小,一左一右。”陈先生幽幽地说完,便停了下来。
此时,还是伊莎白先反应了:“难道这是说基督受难时旁边同时受刑的两个小偷?这个‘來’字你们中国人一直是这么写的吗?”
陈先生听着伊莎白的话,眼前一亮,兴奋地说道:“伊莎白小姐,你这句话是问到关键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來’字,我们中国人至少在三千年前便是这么写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在青铜上铭文铸字,那时候这个‘來’字就已经是这么写的了。”
或许是这一发现太过惊人,伊莎白的脸上浮出了难得的红晕,兴奋之下,失明的双目也似乎在努力地寻找着这突来的光亮而难以自抑。“爸爸,你相信陈先生说的这些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中国也就不难找到上帝了。”
白牧师握住伊莎白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爱怜地说道:“亲爱的,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陈先生所说的这些,是两百多年前的一桩公案,叫做‘中国礼仪之争’。”
陈先生点头称是:“不错,就是这个‘中国礼仪之争’。不过那是天主教的教廷和中国之争,不知道新教如何看待此事。”
“这争议始自入教的信徒能否祭祖、能否祭孔。这些祭祀从礼仪上讲,不合十诫,教廷自然不能允许。可在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却觉着若是不许,就很难在中国,特别是中国的士绅中传教。陈先生今天讲的这些,对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若是说这是耶稣会的教士们所为,也不难相信。如果真的能在中国的古籍中找出这些道理,在他们看来,或许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他顿了顿,眼神环顾四周,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我觉着,这些都已迷失了方向。我们所信奉的,不同于天主教也在于此。这些都只注重了礼仪和道德,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那便是信仰。”
“耶稣会的教士们希望能从礼仪和道德上调和,而却忘记了最要紧的是对上帝和耶稣基督的信仰。不管这些义理和文字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如果没有对耶稣的信仰便不能得到救赎。我看陈先生是十分严谨的学者,恐怕也不会全信这些对中国经典和文字的西洋解释吧?”
白牧师这番话虽然说得温润得体,可我听来,这背后无论是他的语气还是思想,都带着不可撼动的坚毅。自己生怕这个晚上宾主会因为宗教的讨论而起了冲突,不禁又担心起来。
“白牧师说话很客气,”陈先生点点头,面容严肃地说道,“这些东西恐怕不仅是西洋解释,而是曲解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实话实说,我用中国的成语,‘貌合神离’来形容也不为过。虽说貌似相同,可内里的精神却是断难相通的。我说句或是不中听的话,若非是中国人,无论怎么学,这些经典中的微言大义总会是似是而非的。”
“照这么说,我学这些中国的古代哲学也已是迷失了方向?”白牧师笑着问道。
此时大维兄也觉出了冲突或许就在一两句话之间,忙着向陈先生使眼色。可陈先生似乎是视而不见,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讲了下去:“白牧师,我这个人鲁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一直以为基督教的教理是不容他人的。耶稣不是说:‘不与我相合的,就是敌我的;不同我收聚的,就是分散的’如果你相信福音是唯一的真理,又何必去学我们这些旁门左道呢?”
白牧师仍是保持着平和的神态,不急不缓地反驳道:“我在这里面也没有什么希望隐瞒的。首先,我相信福音是唯一通向天堂的路,但并非说福音是唯一的关于天堂的真理。”
“其次,正如耶稣的门徒和后世的基督教神学家们学习了希腊和罗马的哲学、修辞、逻辑,从而让生活在古典文明中的世界接受了福音,我们欲在中国传播福音,那也必将走过同样的道路。”
“再次,我想再加上一条,这是我一位也在中国传教的同事在近日里让我意识到的。我们不仅应该去研究中国的经典,还会去研究中国的当代。”
“最后,这也是最要紧的,我们研究中国经典,并非是想成为我们无法成为的中国人,而是由此更好地帮着中国人走向他们必将走向的救赎;我们参与中国当代,并非是要她沉迷于今世的革命,而是与她一起迎接未来的天国王朝。”
还未等陈先生答话,大维兄倒是先按捺不住了,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抗议道:“尊敬的牧师先生,你这样说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吧!中国的古语说: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现今我们中国积贫积弱,国家凋敝,民不聊生,肚子吃不饱,命活不成,哪还顾得上礼节、荣辱,更说不上什么天国王朝,什么超玄的神灵了。”
说了这些,他仍是意犹未尽,左手握拳,右手伸掌,左右摩擦,竟是一幅磨拳霍霍的景象。伊莎白虽看不见,可也觉出了空气中擦撞出的火星,握着我的双手心竟是渗出了汗,双眸里企盼的神情似是在向我求助。
平日里,我在经史子集上与陈先生自是如土丘望泰山,而就是与大维兄那也是不得望其项背的。可那一刻,或许是因为伊莎白恳请点燃了不知藏在哪里的一点灵光,我忽地想起不知什么地方学来的点典故,声音颤若游丝地说道:“大维兄,我忘了从哪里看来,这话在管子里是如你所说,仓廪足则知礼节,可后来到了管晏列传之中,被太史公改为而知礼节。这一字只差就好比你学的数理逻辑,也从充分变成了必要条件。所以说仓廪足未必就知礼节的。”
或许是我那声音过于飘忽,大维兄竟是一时无语,嘴里嘟囔了两句,然后啊地一声笑道:“你这小子,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这个‘则’和‘而’在中国古语里也不能严格地按你说的一为充分、一为必要,但意思确实是不同。可是啊,老弟,你这逻辑也该好好再补一补。如果按你说的,是必要条件,那不就更对了—仓廪足了未必就知礼节,可若是不足,那就是万万不可了。”
他顿了顿,觉着自己或许有些冲动而失态,便又补上了一句:“这样也算是大家都对吧。我们这些人先救国救民,有了必要条件,你再救大家的灵魂不也好吗?”
这些是趋于和解的话,白牧师自然是听得出来,可他或许也是认真了起来,并未就此转开话题,而是接着辩论了下去。
“大维,你怕是忘了圣经上说:‘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
’”
“两位都是中国的名门之后,饱读诗书,这我自然比不上。可我倒是敢说,我认识的中国的穷苦人怕是比你们还要多。”
“无论是上海外滩上背包的苦力,还是自流井挖井的盐工,他们就算是饿着肚子,也能成为难得的基督徒。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没有骄傲,他们渴望救赎,迫不及待地要超越此生的痛苦。可绅士们,绅士们怕是就像基督在马可福音当中说的财主。无论是金钱的财主还是知识的财主,若是因为自己所有的而心生骄傲,那么只会与主越走越远。所以我说,莫要觉着仓廪充足,人心便会向善,说不准,正好适得其反,那时人心反而更近罪恶。”
白牧师这段话情真意切,声音中自带着静静的力量。大维兄虽是心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反驳,径自着急。
“你也别争了,大维。这争论你也赢不了。”陈先生幽幽地说道。
或许是找到了自己心中激动的出口,大维兄冲着陈先生提高了声调,说道:“难道咱们想要中国富强是错的?咱们出来求学,难道不是为着富国强兵,难道不是为着民族自强?我就不信这有什么错!”
白牧师双手合十在胸前,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二位客人,沉吟片刻后又开了口:“两位朋友,你们这样想当然未必是错,我也很理解你们会这样想。可是如果你们能允许一位长辈问些问题,我会问:‘富国强兵之上—注意不是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去激励你们学习吗?富国强兵是为什么,你们的人民在国富兵强之上—注意也不是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去带领他们追求幸福吗?如果有一天,你们的国家如美国今日一样强大富足了,你们会觉着自己的梦想成真了吗,而那时的后世学子又因何而学呢?我看这些问题倒未必一时需要你们回答,我愿意和你们讨论下去。”
他这话说得虽是平静,可内里的刚毅却也是溢于言表。陈先生的声音也是同样的平静,而言词也是同样的刚毅:“我看再讨论也是无益。说来说去,总是绕不过要信上帝,要信耶稣。中外有别,华夷各异,和而不同有什么不好。岂可将你们的神话强加于人?”话毕起身,他确是觉着话到这里便也就到头了。
“陈先生,”还未待他道出去意,伊莎白站起身来,眼睛努力地凝视着他,“我没有你那么博学,可是我想你也相信孩子是不说谎的。我小的时候,生了很重的病,我看见了耶稣,是他救了我的命。我们收养的两个小姑娘,她们也是这样,在黑暗中看到了主,呼唤着主的名字,而主让我听到了她们,借我的手救了她们。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孩子们看到的,听到的。主的恩典是不分中国人还是西方人的。”
这段话,伊莎白必定是花了十二分的努力。虽然都是至情至重的往事,可声音不失柔美,而那对晶莹的眸子,也是出奇地镇定,没有往日内心激动时左右无助的微颤,却是像有神明在其中。
一阵迟疑划过陈先生严肃的面庞。我想大智若他,倒也不会因为几句话便没了主意,想得更多的怕是不愿伤了这本已不幸的女孩子。这迟疑该不过一刻,而此前的坚毅便又重归他的面庞。此时,看着他如炬的目光,我不禁心生恐惧,也站起了身,扶住伊莎白。这与其说是帮她,倒不如说是帮自己。
“伊莎白小姐,我笃信的是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你要我信什么,我只有自己眼睛去看,自己心去求证才可以。我们同视一物可感知各异。你和慰慈年龄相仿,同受你父亲的教诲,朝夕相处,可你眼中看不到的东西,他讲给你也无从描述,而你心里看到的东西,你讲给他也不是一样。我们看你生活在眼盲的黑暗之中,你或许也觉着我们的灵魂生活在心盲的黑暗中。谁盲谁亮,孰是孰非,东西相隔,永为参商。”
话说完了,他仍不失礼貌,致意告辞。我身边的伊莎白虽是沉默,可我看过去,她眼中适才的镇定却是没了,双眸无助地颤抖。
此时我心头想着世上能只剩我们两人,便可去安慰她。可另一厢,毕竟礼数所在,不去送两位学长,于面子上却又是难为情。心里只这么一反复,该是扶着伊莎白的手上传过去些犹豫,她便明白了。“去吧,”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送两位学长回去的路上,先是一阵沉默。我们踩着脚下各自的影子,静静地走向车道尽头的那三棵榆树。从树下左转过去,便是河边的步行道。刚一走上去,我便觉着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陈先生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有感言道:“这白牧师一家耶教信得太深了,难谈得来。”
“表兄,”大维兄眼睛看着我,手却是轻轻地在拽陈先生的袖口,“我刚才言语虽然激动,可还是觉着白牧师家的人都很友善的。他毕竟是牧师,白小姐又不同旁人,如此虔诚也是应当,别无恶意。要是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辩论。”
陈先生似乎心里憋了很久,一用力,袖口甩开了大维兄。“我没说他们不好。好人也会说不来,好人更可能办坏事,有的时候大好人就能做大坏事。这个在耶教尤其是如此。”
“表兄,你这么说,让慰慈难做人了。白牧师毕竟是慰慈的监护人,是慰慈的长辈。”
“慰慈,”陈先生转过脸,似是忽然间才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圆圆的镜片后面,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慰慈,”声音也显得有些激动,“你不会也入教了吧?”
其实,留学生中入教者也不乏其人,我虽没入,却是被陈先生问得有些惭愧。我忙着解释道:“我还不曾受洗。”
“那就好,”陈先生松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那就好。现在有些个年轻人,嘴边上左右挂着就是救国两字。科学、实业、教育,这些嘛,说说也就罢了。还有些个留学生,我看尤以咱们留美的为首,居然想出了耶教救国这种无稽之谈。要我说,耶教非但救不了国,还会大大的误国。”
“表兄,这也未免危言耸听了吧?”大维兄想必是看出了我的尴尬,便从旁打着圆场。
“绝没有,”陈先生坚决地摆摆手,奋力地说道,“耶教和儒释道绝不相同。儒释道三家都是兼容并蓄,虽自成体系,各有教义,但绝不排外。这便是所谓中国人的功用和现实。”
“耶教可就不同了,上帝只有一个,圣经只有一本,你要不从我,要不反我,这就是他们的教条。有了耶教这两千年,你不能说他们没有好人,没做好事,可坏事,大大的坏事也是不断。”
“坏事?“我惊诧地重复着这个刺耳的词,“陈先生,您也说了,白牧师、伊莎白他们都是好人。白牧师在我们家乡传教十几年,咱们就算不信他们的教,可这精神却不能不叫人敬佩的。”
陈先生摇摇头,本就严肃的面庞上此时更多了几分无奈。
“慰慈,你这么说也不奇怪。毕竟你和他有十几年的师生之谊。这些事我估计你虽是学过历史,也未必知道。今日能读到之西方历史,也多是耶教徒所撰述。你听我给你说说,对你也好。你看,最开始的时候,耶教徒生活在信奉多神的罗马和希腊人中间,这便是他们最开始的敌人。他们力量大了,便烧了亚历山大的图书馆,要把所有上古留下的,非耶教的思想一概斩尽杀绝。这把火怕是让欧洲的文化倒退了一千多年。”
“然后有了回教,这两家更是水火不融,各自都说自己是正宗,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十字军东征,拿回耶路撒冷之日,他们在全城杀穆斯林和犹太人,杀得圣殿山上血漫脚踝。你说这些杀戮,是异教间之战,也能勉强说过去,可你再看看,那耶教徒之间,打得更是不可开交。”
“先开始时,是西方的拉丁教廷和东方的希腊正教,为了正统之争纠缠了几百年。这之后呢,为了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到底谁是上帝,英国的天主教徒和清教徒打,法国的天主教徒和辉格派打,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打。这两千年,以耶稣的名义,流了多少血,有多少罪恶假其名以行。”
“慰慈啊,这便是我为什么说所谓的耶教救国是万万不可行。在耶教来说,只有黑白没有中庸,只有一心皈依没有和而不同。一个人自己信了那还罢了,若是把他在中国推行开了,那必定要为了教义杀戒大开、生灵涂炭、山河崩裂。”
说到此处,已到陈先生的寓所。砖墙的深红此时几近融入夜色。门前几棵树叶落尽的梧桐寂寞伫立,在墙上投下焦墨枯笔的身影。走到台阶前,陈先生左右看看我和大维兄,却只是略带着疲惫的神情轻声感叹道:“救国左右都是不易啊。”言罢,他没再与我们道别,便缓步走上台阶。
见着陈先生身后的门关上,大维兄拍了拍我的后背,宽慰地说道:“表兄的学识和才华都是古今少有的,只是人太直,怕是让你为难了。”
我努力地做出些笑容,恐怕更近似苦笑:“应该也没什么。我想白牧师不会太在意的,只是伊莎白有些难过。”
听我提起了伊莎白,大维兄会心地一笑,又说道:“表兄送完,再送送我吧,我有事要问你。”
大维兄的宿舍就在哈佛广场旁。我们绕回去,还要个五六分钟。听他说有事要问我,却是让我心里有几分莫名的紧张。
“慰慈,我比你大几岁,这事比你也看得清。你是不是喜欢白家的小姐,不是说一般的喜欢,是男女间的喜欢。”
我正支吾着想找些说辞,可却是被大维兄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慰慈啊,你就别费事了。吃饭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了。你那眼神,在别人身上,难得停上一秒半秒,可一旦碰上伊莎白,那就不是一分钟、两分钟的事啦。”
“我那么明显吗?”我怯怯地问道。
“怕是已然路人皆知了。”大维兄夸张地大声论道。“要说,我觉着伊莎白也是喜欢你的。我坐在她旁边,能看出来。她眼睛看不见,可只要你一说话,她一定是听得最认真的。那脸上的神情,你能看出来她心里有种甜蜜。”
“可是大维兄,这事断定是难有结果的。家父那里就过不去。”
“是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
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事我说不好,可是这华夷之防却是父亲心上最重的。临走前,爹让我在祖宗前起誓,是不能背着父命,娶外洋女子为妻。违背父命、违背誓言,那会没脸见祖宗,死了也进不了祖坟。”
“慰慈,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洋书看得不比谁少,英文说得以假乱真,可脑子里还真挺封建的。要是我,管她什么中外,要爱就去爱吧。”
“要爱就去爱?”我喃喃地重复着,“可爱了之后怎么办呢。”
“那还要想怎么办?爱就爱了,把她娶了,结婚、生子,到那时候,反正生米煮成熟饭,谁还能怎么说。你得想着这是给自己娶妻,可不是给老爷子找儿媳妇,不就明白了。”
大维兄一向豁达,短短的一段路上只是在开导我。那天这几段话,事后我们倒也未再提起,只是这话日后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地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
回到榆园时,已过了十点。想来白牧师和伊莎白都已休息,便准备放轻脚步,回去我临时借住的一层客房。大门轻声开启,步入前厅,整栋房子寂静无声,唯有脚下橡木地板轻轻地吱嘎。正待拐入书房边上的走廊,却听着一声轻唤:“乔治,你回来了?”
转身望去,却是伊莎白静静地端坐在夜色中。那夜新月素光依稀,透过纱帘更显朦胧,照不清她脸上的五官,却在她的眸子上映出星星般的微光。我顺着那微光走过去,到她近前,还未开口,她却伸出手,仿佛是在寻找我:“坐在我身边好吗?”
我们两手相握那一刻,我觉出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与平时我们一起散步之时的轻盈挽握似是多了些许焦虑。我虽是坐了下来,可伊莎白仍然没有放开手,却是握得更紧了,而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怎么没有去睡?”我轻声问道,“没有事吧?”
伊莎白原本在沙发上坐得笔直,此时我坐下了,她似乎也放松了些,便靠在沙发椅背上,幽幽地说道:“乔治,我怕你不回来了。”
“那怎么会,我只是去送送两位学长。”
“我不知道,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可你刚一走,我心里就忽然不踏实起来。觉着说不定你会不想回来了。”
“是因为陈先生说的那些话?”
“也许我们真的永远不可能同样地看这个世界?”
换了平日,我恐怕只会绞尽脑汁地陪着她说话,说些聪明而得体的话。可那晚或许是因为两人在夜色中携手独坐,或许是大维兄那几句以壮行色的话,我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那我闭上眼睛,就像那次陪你在河边一样。不用眼睛,只用心去看,那咱们看得不就一样了吗?”
“这是傻话,乔治,”伊莎白轻声嗔道,“不过这也很甜蜜,我感谢你。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一直希望你能皈依耶稣基督,得到福音和上帝的恩典。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我心里一直暗暗想着,也许在信仰的路上,我能做你的向导。可是今天,我,我突然觉着也许自己错了?”
“你怎么会错呢,”我宽慰着说道,边说边让自己和她坐得更近些。
“我不是说希望你皈依基督是错的。信仰是不会错的。我是觉着,我怕是被自己的骄傲和虚荣所障眼,想着的只是自己,只希望自己是那个引你前行的人,可却忘了你的痛苦。”
“所以你心里就不踏实了?”
“你想听真话吗?”她虽是这么问着,却并没有给我机会回答,或是她心里怕只要一耽搁,这话就说不出来了,“真话是,我想着也许自己不是那个带着你走向基督无限的爱的那个人,心里就特别伤心。虽然你就在身边,可要是我们走着不同的路,哪怕都是在往前走,可我看不见你,我也就失去你了。”
听了她的话,我的身子一震,再也顾不得心里的畏惧或是顾忌。她的手仍在我手中,被我轻轻地拉着,一直贴近到我的脸颊。伊莎白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先是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面庞,然后伸展开修长的手指,指尖在我的五官上滑过。
一阵阵温暖随着她灵动的指尖传来,我也闭上眼睛,两人之间的气息都能彼此觉着。在我们二人之间,这也许是一个纪元。自此我们或许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如此两心中有了默契,也就有了一种平和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