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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的爆竹正是张园中人放的。事实上,爆竹这种事物历经两千多年的发展,早已经从最初货真价实的把竹筒放在火堆里烧,然后取其中那竹筒爆裂的声音来图个喜庆,渐渐变成了木炭硝石填充在竹筒中,获得更大声响的爆竿。
而随着火药的逐渐常见,鞭炮这种后世污染空气于是被四处禁绝的玩意,也已经真正面世,甚至有所谓的一千竿,两千竿之类的称呼,就犹如后世的一千响,两千响。
只不过,本朝那位太祖对于火药的管制却非常严,即位之后,他就声称火药鞭炮容易引发火灾,难以控制,因此把装填火药的鞭炮连带孔明灯也一块严禁了,甚至还对京城各家官宦和富贵人家下了严禁,要求自上而下不放火药鞭炮,只能放爆竹,字面意义的那种……
如今哪怕去开国时日长久,很多太祖时期的旧规矩早已经被人丢进了故纸堆,但官宦人家大多数还会守一守这不放鞭炮的规矩,以免被某些矫枉过正的御史揪住。至于民间那私炮坊子出产的鞭炮,也就是某些百姓私底下在节庆以及婚嫁的时候放一放,衙门也没法管。
虽说这爆竹的声音相比震耳欲聋的鞭炮,不免显得有些不太给力,但意境既然有了,张寿自然没有那么挑剔。而此时,刚刚在路上悄然混进他这一行迎亲队伍,后来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溜走的陆三郎陆小胖子,却是腆胸凸肚地迎了出来。
没错,今天张园这场婚礼的男方赞者,正是小胖子。这也是他没有去和张琛等人抢着当傧相的由来。
此时此刻,满脸堆笑的他陪着张寿迎了花轿上下来的朱莹,眼见大小姐那一身大红嫁衣穿得比其他新娘更加华丽,他就不由得啧啧一声,等送了这小两口往新房去行同牢以及合卺礼时,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小先生,你今天这场婚礼,回头可真是要轰动全城了。”
张寿本来正想着今日朱莹那红盖头掀得太快,落后一步的他没能看清楚她到底是浓妆艳抹,还是淡扫蛾眉,又或者别出心裁地不施粉黛,可乍然一听陆三郎这话,他不禁心里微微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阿六这些天的反常。
然而,他还来不及询问陆三郎太多,这个明明吨位越来越厉害的小胖子却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等到了新房之中,当张寿挑去朱莹那一顶红艳艳的盖头时,他就见到了一张艳光四射的脸。大小姐也许平常偶尔会素面朝天,也许偶尔会淡妆示人,但在今天这种场合,从来就很擅长打扮自己的她从早上开始精心描画,为自己打造了最完美的妆容。
此时此刻,朱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张寿那不加掩饰的惊艳表情,顿时得意洋洋地展眉一笑,可下一刻,她就只见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被人一声不吭地这么盯着好一会儿,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安,甚至以为自己的妆容哪儿出了差错。
可就在这时候,她听到面前传来了一声叹息:“莹莹,今天这新房恐怕是不会有人敢进来的,要是见了你,自惭形秽都是轻的,我怕人掩面而走,回头后院本来就少的女客要跑掉一多半。”
“油嘴滑舌!”朱莹嗔怒地骂了一句,但心里却喜滋滋的。就算是听惯了夸奖的她,在听到这样变相的赞美之后,还是觉得极其愉快。
不过,虽然她很想奉还一句,今天你那迎亲的样子实在是招蜂引蝶,可话到嘴边,想起离家时祖母和父母的先后告诫,她还是稍微老实消停了一点,只是等到同牢合卺的那些饮食酒水一一下肚,一上午一下午都没怎么吃东西的她,这才算是感觉到了饥饿。
至于之前……她哪里顾得上吃东西,都在忙于给自己一场不留任何遗憾的婚礼。
虽然很想在新房中多留一会儿,但当陆三郎新婚燕尔的妻子刘晴在门外让人通报了一声,道是陆三郎转告,今天宾客盈门,还请他这个新郎官去接待一下,这边新房自有她来看顾时,张寿还是不得不忍痛离开。
就是为了婚礼应酬太麻烦,所以他才对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完全不感冒……
虽然吴氏应该非常想到新房来陪着刚过门的儿媳妇,但没有婆婆新婚之夜跑到儿子媳妇那新房来的道理,所以有刘晴这个熟人过来坐镇,他也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刘晴口中这宾客盈门四个字,着实让他心里犯嘀咕。
原因就在于那五十桌的庞大数量,以及他根本不知道阿六送给了谁的庞大数量请柬……
“那……莹莹你在这安心等着,有什么事尽管叫人。”张寿说到这,突然顿了一顿,想到朱莹口中朱廷芳那场婚礼上的新房搅局者,当下又补充道,“如果有人到新房来找茬,你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别担心闹出什么事,不把自己当宾客的人,那就没必要客气!”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又不是面团,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你还怕人欺负我!”朱莹简直哭笑不得,直接在张寿背上推了一把,“去吧去吧,但千万别满身酒气回来,那样我今晚就不理你了!”
话一出口,她方才醒悟到这其中的语病,顿时面色微红。而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是,张寿突然靠近她耳边,仿佛要嘱咐些什么悄悄话,可就在她打算凝神倾听的时候……他竟是突然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气,随即就笑着移开一步,眨了眨眼睛就这么走了。
足足好一会儿,耳朵根发红的朱莹才醒悟过来,自己竟然又被张寿调戏了!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今天一次两次被他这般戏耍,她还是不禁怒从心头起,偏偏张寿已经出了门,刘晴则是适时进了屋子,她只能气咻咻地用力用粉拳砸枕头道:“啊,真是气死我了!”
“这是怎么了?”
刘晴一进来就看到朱莹面色绯红地在那发脾气,登时吓了一跳。张寿和朱莹还没成婚,那就是蜜里调油,怎么如今好不容易成婚了,却是闹别扭了?可她这问题却完全被朱莹无视了,因为她就只见大小姐正发泄似的在那软枕上又掐又捏,仿佛把那玩意当成了张寿。
且不提刚刚度过新妇阶段的刘晴和刚刚进入新妇阶段的朱莹这对闺中好友会如何交流,当张寿出了新房所在的院子,就遇到了在那恭候的陆三郎。只看人脸上那根本藏都藏不住的肥肉上满是笑意,他就知道之前阿六说的所谓惊喜应该正在那等着他。
知道陆三郎这个赞者多半已经知道了,此时却肯定还想卖关子,他干脆不闻不问,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去。果然,刚刚还偷跑以求避开他盘问的小胖子,这会儿发现他真的不问了,那却有点抓耳挠腮似的心痒痒。但最终,小胖子竟是硬生生忍住了!
于是,张寿也索性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跟着陆三郎径直到了婚礼喜宴摆放最多的主会场,也就是张园的中堂九思堂。当真正看到那儒冠如云,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架势,他方才意识到,今天来的宾客好像真不是凑数的。
问题是,放眼望去,他就只见陌生的面孔赫然无数!
而他这个新郎官的登场,自然不会被人忽视。随着有人嚷嚷了一声张学士来了,哪怕还没到刹那之间万籁俱寂的份上,可刚刚还喧闹不已的各桌喜宴上,倏忽间无数双眼睛就改换了方向,谈话的声音也一下子轻了许多。
而张寿正在烦恼又要陷入认人记脸的麻烦境地,他就听到了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九章,你可总算是从新房里出来了!来来来,到这里坐,这大喜的日子,谁也别想堵住我这关门弟子!还有陆高远,你小子也给我过来!”
老早就看见了今天高坐首席的葛老太师,陆三郎顿时满脸堆笑,连忙低声对张寿说道:“老师,你看,葛祖师那可真是维护你。之前老师你去迎亲的时候,葛祖师那真是大杀四方,把你这个关门弟子夸上了天,那会儿我想插话都没能插上。”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有葛雍挡着,张寿就省了好大一堆认人敬酒的事情!毕竟,葛老太师的辈分和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好在张寿面前摆谱!
张寿也确实是因此松了一口气,可小胖子跟在旁边喋喋不休,他就忍不住侧头呵呵一笑道:“都说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说陆高远,你要不要替我去逐桌敬一下酒?”
刚刚还在那口若悬河的小胖子顿时苦了个脸。这种露脸的事情,平日他当然很愿意去做,问题是今天整整五十桌啊!逐桌敬酒的话,他岂不是要被灌得醉死?
于是,他只能赶紧讨饶道:“老师,这可千万别。今天来的宾客,不少那都是京畿乃至于全天下都赫赫有名的,我可还不够资格!”
正往葛雍那一桌走去的张寿顿时脚下停了一停,随即就故意低声一笑:“全天下都赫赫有名的人?我这婚期确定之后也没几个月,等发请柬时更是已经很晚了。这么算下来,京畿一带的名人就算真的愿意赏光,路途却还勉强来得及,但天下其他各地的名士贤达,怎么能赶得过来?更何况,我哪来这么大面子?”
“老师你怎么没这么大面子?就凭你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老师,这面子就比天还大了!老师你以为天下名士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那种本性高洁的人当然不可能没有,但问题是,大多数人要吃饭,要养家,更要把自己的学派发扬光大,怎么能不出来?”
见张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陆三郎又朝着四座继续开始谈笑风生的宾客努了努嘴:“皇上之前把那四位山长召集到了京城,而后又让其中三位当了东宫讲读,那天下名士贤达,谁不闻风而动,把那三位当成了标杆?”
“不对,应该说,就在这四位上京的时候,听说他们可能当皇子师,就已经有很多的人已经心动了。那会儿三皇子和四皇子固然只是序齿靠后的年幼皇子,但皇子师怎么也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说不定就能让自己的学说入皇上法眼?”
“所以,这些人那时候就已经在动身上京来了,听到太子册立,那就走得更快了!”
“可是,很多人在各地算是一方贤达,就算是地方官府也要敬上三分,到了京城,除了他们当地的举子,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也许知道几个,可知道并不代表要礼遇,就比如之前那几位山长,不是有人没有进士功名?”
“这些所谓的名士贤达之中,有人著作等身,可奈何朝中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愿意给他们机会?而他们却也不想奔走于权贵之门,看别人脸色,仰别人鼻息。既然如此,老师你这一场本来就满城皆知的婚礼,竟然还特意命人送了请柬给他们,试问有几个人会不来?”
大概是之前一直藏着掖着,此时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说的机会,陆三郎自然是大说特说。于是,被蒙在鼓里多日的张寿如今终于知道,自己这婚宴,恰是成了一场群贤会——这贤达二字,竟是之前送出去的请柬上就这么写的!
敢情如今他张寿敬对方一声贤达,居然别人就真的高高兴兴来参加他这场婚宴?
张寿从来没想过要在自己的婚礼上增添这样的政治又或者说文化因素,可当陆三郎添油加醋地说,此番代阿六写请柬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老爹陆绾以及刘志沅,而且送请柬的事情,那也是陆府家人代劳,他还能说什么,怪陆绾坑他?他坑人家的次数好像更多吧……
当他来到主桌时,葛老太师正笑眯眯地坐在首席,见着他时就干咳一声道:“我这一大把年纪,本来早就不收弟子了,结果想当初九章他岳父却还特意登门相请,我那会儿却还犹犹豫豫,差点就错失了英才。”
葛雍非常隐晦地提了提自己那下乡教学生却一点不成功的昔日隐士生涯,见张寿脸色尴尬,他就又笑了起来:“总算是缘分,该是我的学生,那就是我的学生,别人谁也抢不走!”
一旁陪坐的褚瑛差点没被葛雍这话给气歪了鼻子。谁要抢你的学生,葛老头你用得着特意拿出来说?而齐景山见这两个老小孩似的家伙又要争执,他只能丢下他们,笑着起身说道:“今日是九章大喜的日子,却也是一桩难得的群贤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