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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夫额上冒汗,讷讷说不出话来。他也算是河中府数得上的医生,但在节度使府上看的三个病人,不是病因古怪就是病入膏肓,让他怎么治?恐怕又要被斥为庸医,被扣着不能离开,天知道他有多冤枉。
柴荣不耐烦地挥手让他退下,转身面对床榻上的人。
李崇意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显出嘲讽,说道:“柴将军对我这将死的人倒是关心的很。”
柴荣道:“剿灭叛乱,你这样的重犯要押解回京复命。”
李崇意道:“怕我死在半路上?呵,你关心的是那本名册,满朝朱紫贵,竟然那么多人和叛军暗通款曲。郭公就当真是死心塌地为那个小皇帝卖命么?”
柴荣一笑,说道:“你真以为那册子很重要?三镇叛乱已平,什么人曾和你们联系过已经毫不重要,你以为握有名册就可以要挟那些人帮你东山再起?你以为这名册可以给朝廷制造麻烦?你以为我会把它放在眼里?”面色一整,“李二郎,三镇举旗谋反,全然不顾国家立足未稳,强敌四伺,为一己之私不顾苍生大义,天意人心都不帮你们。朝中那些墙头草,哼,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东西,蜀国同意出兵却畏缩惧战,不足为虑,可是你们竟然暗中联络契丹,要南北呼应,是想学晋的儿皇帝呢还是想重现中原千里白地的惨况?当真是为了权势连人字怎么写都忘了吗?”
李崇意听他义正词严,竟找不出话来反驳,苦笑道:“三镇也是逼不得已,先帝允诺不追究杜帅投敌的罪过,可新帝刚刚登基就下令收系杜家老小,杜帅凌迟处死,这样出耳反耳,岂不叫人心寒?我父亲和赵思绾、王景崇都是杜帅旧部,都曾随他投降过契丹,你要我们安然接受灭族、凌迟的命运么?那名册也许没有什么作用,但至少可以看出朝中一些人心动向。”
这些柴荣如何不知,杜重威引狼入室,直接导致中原生灵涂炭,万死不足惜,但既然答应饶他一死,转身却凌迟处死,还祸及家族,实在有些过了。不过只要有理由就起来叛乱,内外勾结,还说什么国家,道什么苍生。柴荣道:“功过是非自有公论。军人保家护国,不论是内乱还是外敌,都决不会坐视不理。如果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路多的很,为什么偏要称王反叛。叛乱一起死伤无数,那些百姓和士兵的命就一钱不值么?”
李崇意一阵咳嗽,喘息着,脸色青白的可怕,连颧骨上的红斑都失了血色。柴荣待他平息下来,说道:“你一向寄情山水,游历天下,这次叛乱并没有参与,河中城破,你在外正好保全李家血脉,为什么还要回来?”
李崇意道:“我的病自己心里清楚,与其苟延残喘地等死,不如回来和家人在一起,也算是李家儿郎。”微笑,“连我父亲的亲兵都以死相报,我做儿子的怎么可以畏缩。避无可避。”
如果不是最后众叛亲离,李守贞又怎么会甘心自焚。柴荣不愿在垂死的人面前说这样刻薄的话,只得默然。但李大江等人又的确为他战到最后一刻,毫不妥协,这位前朝名将当然有他出众之处。对于这样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值得尊敬。
李崇意却想起符真来,春风里那一抹明媚的笑容,悄然滋生的爱恋,得知她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子时的惊诧彷徨。如果重新来过,他会不会鼓起勇气带她走?远离俗世,远离纷争,只有他们两个,相依相守。可是他知道他做不到,从小识文断字,伦理纲常远胜过一切冲动,他不能不顾她的名节,不能让李、符两家成为天下笑柄。他大病过后患上心疾,自知没有几年寿命,更不能再拖累她。
然而当她再次站在他面前,他是那么欢喜,终于握上她的手,即使下一刻就会死去,也再无遗憾。符真是个坚强的女子,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符真,会幸福吧。
柴荣看他面色渐渐红润,人也好像精神不少,心知是回光返照,不愿出虚言安慰,只说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李崇意缓缓吟道:“问天何寿? 问地何极? 人生几何? 生何欢? 老何惧? 死何苦?”声音低沉,因为喘息而显得有些吃力,但一字一句,都似乎包含了无尽往事和感触,“情为何物……”
“人世何苦? 苍生何辜?”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接上后面的诗句。
符真去见萧潇,说李崇意命在旦夕,希望萧潇能陪她去见他最后一面。萧潇心里有些不自在,但她正被做的恶梦搅的心神不宁,听到最后一面,不由得悲从中来,念及音信全无的方羽,几乎当场落泪,再看看泪光闪烁却勉强支撑的符真,叹息一声,答应了她。
李崇意的住处戒备森严,萧潇说柴荣请她来给李崇意看病,守卫知道她神医的名头,而柴荣的确正在里面,于是恭恭敬敬放行。两人在门外听到李崇意吟屈原的九问,符真听的出神,而萧潇一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就念出最后两句。
两人进门,和柴荣见过礼,三人一起在榻边坐下。柴荣微有诧异,但并没有出言询问,李崇意的心愿,就在这九问之中吧。
萧潇正襟危坐,说道:“屈子九问,抒尽世间寂寞悲欢,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也许可以从某个角度回答。”侧头整理一下思绪,想如何从他们熟悉的东西说起,“秦国商君变法,尸佼是他的老师,商君被车裂后,尸佼逃到蜀地,写了《尸子》一书,其中有句话,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李崇意神色略变,《尸子》在汉唐时广为流传,但百余年间渐渐流散,他也只是在游历中见过零散的一些篇章,这女子随手拈来,似乎颇为熟悉,难道她并不是欺世盗名,而真是扶摇子的徒弟?又听她说道:
“我们脚下的大地,只是无涯的宇宙中一粒微小的尘埃,由出现到湮灭,不过是时空中光影一闪。连宇宙都终有一天会寂灭,重归虚无。而这大地上人类的存在,纯属偶然,就像夜晚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因缘际会出现,等到第二天朝阳升起,立刻消失于无形。天有寿,但不是人短短数十年可以想象。”
萧潇觉得自己说的太过虚无,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地有极,倒是可以一探究竟。大地是个近似的球体,从一点出发,沿一个方向走,总有一天会回到原点。”想起那天说的出海去美洲,不由得多看李崇意两眼,“大地表面七成被水覆盖,乘船环绕一周大概得数年时间。”
她一口气说下来,李崇意只觉得闻所未闻,玄妙不可信,但佛家有三界之说,古人也有“浑天如鸡子”的论述,和她所说似有相通之处。道可道,非常道。他游历四方,对天地之道有心得也有疑惑,现在自知活不过明早,有这样一种机缘,也就抛开杂念,将心头疑惑说出来。萧潇来这个时代后事事小心,说一句话先在脑中过三遍,实在郁闷坏了,话匣子一打开,倍觉畅快,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有问必答,太深奥答不上来就换个角度糊弄过去,颇有点挥斥方遒的架势。
走出房门,萧潇在台阶上坐下,阶凉如水。天就要亮了,天上寥寥几颗星闪动着一点模糊的影子,天地一片静谧。萧潇低低叹息一声,也说不出是为了谁,只是满心寂寞苍茫,连疲惫的感觉都空荡荡落不到实处,过去未来,前世今生,都模糊在微蓝的天际,却又好像清晰无比,只要指尖一点就会显现在虚空。
朝闻道,夕死可矣。
李崇意这样说。
她说的是道吗?当然不是,她学到的或系统或零散的知识,只不过是千百年来人类认识世界和自身的一些积累罢了,有深有浅,甚至有谬误。道可道,非常道。真理之路,是一条反曲线吧,也许可以无限接近坐标轴,却永远不会相交。而她受过的基础教育,只不过让她离开原点一点点。
我是谁?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或者我是虚幻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这一刻在这晨曦里思考这些也许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很久以前读过一个小说,里面说时空有无数种可能,它们纵横交错,像一个迷宫,每一种可能都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那么,这一刻,她可能坐在秋天的早晨的发呆,也可能看华山的日出,或者时光停留在那一瞬,她和方羽在张超谷的石坪上,没有小庙,没有石像,只有山风吹散云雾,还有握在掌心的温度。
方羽的名字穿过形而上学的困惑,刺痛她的心,萧潇一哆嗦,惊醒过来,也许她不能判断这世界和自身的真假,但方羽不在身边是千真万确的,那么,找到他,就像曾经做过很多次的梦,锲而不舍的寻找,即使只是徒劳。
门一响,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轻轻关上门,又静静走过来,站定。
萧潇说道:“我说了那么多,很怕你们把我当成巫女,用火来烧呢。”
柴荣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汪洋恣肆,玄妙难解。”
科学等于庄子?萧潇扑哧笑一声,说道:“世界的真相远远超出人的想象。”神情一点点黯淡,“可是知道真相对于现实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何况只是一星半点的了解。”
柴荣手指东方,说道:“你看,我并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只知道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有必须做的事情,必须迎接的挑战,每一天都不会虚度。”
朝阳初生,柴荣身上笼罩着淡淡一层金光,一向沉敛的神色显得意气飞扬,萧潇的心也随之一振,想起他的赫赫武功和英年早逝,却又一阵茫然,低声自语道:“生如闪电之耀亮,死如慧星之迅忽。”
柴荣没有听清楚,凝目望她,萧潇回过神来,说道:“一刹那的光华胜过万年的沉寂,是吗?”
柴荣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幽静的眼底有万千风云涌动起伏,却是那样从容。
求仁得仁又何怨。萧潇压下心头怅然,微笑道:“我却只喜欢静静待在一个地方,沉寂也好,热闹也罢,我只是我,旁若无人地活着。”只有羽是不同的,好像诸多梦境中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