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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愿意郑重地把她带到父母面前,把她带进自己的生活里,这绝对不是一个轻率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明确的表态,一个承诺。
周五下午,朱小北刚为某教授批改完堆积如山的试卷,累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自己的小桌子后面,还没把气喘匀了,就接到韩述打来的电话,约她到家里共进晚餐。
朱小北和韩述已经近一周没见了,上周六本来已经说好去他家尝尝他的厨艺,最后匆匆作罢,朱小北看得出韩述当时严重的心神恍惚,而所有的异样,似乎就是从他看到谢桔年第一眼开始的。朱小北毫不怀疑这对男女之间存在着某种渊源,她坐在韩述车上时,本来是打算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理直气壮地尖声逼问的。
“韩述,你跟她什么关系?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说你说我要你说……”这样的话在她心里盘旋,还没有来得及出口,自己就已经想笑了。结果直到韩述把车停在她住的楼下,彬彬有礼地说出“再见”,她身为一个女朋友的质问还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朱小北后来有些沮丧,但是她很惊恐地发觉,她的沮丧很大一部分竟然来自于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
朱小北的朋友郑微在得知她结束了浪漫约会一日游,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宿舍吃泡面之后,鄙夷程度之严重,让朱小北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在姐妹面前这么抬不起头,直到她再次接到韩述的邀请,兴高采烈地向已婚人士请教对策,心里才觉得挽回了一点儿面子。
“微微,你觉得他做的东西会不会很难吃?”
“吃?你怎么能想着吃?”郑微在电话那头用高八调的声音匪夷所思地说,“重要的不是吃什么,朱小北,你又不是猪。气氛!关键吃的是气氛!烛光、音乐,再多一点点暧昧,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迅速地占有他。”
“你知道玩情调不是我的强项。”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韩述是个中高手。你只要别提要吃炸酱面加生蒜,一切都没有问题的。”
在等待韩述来接自己的间隙,朱小北努力地回想着郑微为她安排好的各个步骤,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坐不住。她翻开自己从学生时代开始积累的手抄本,试图寻找一两首意境优美的诗歌来平复一下自己浮躁的心。
里克尔在《秋日》里描述:
谁此刻没有房屋,
就不必建造。
谁此刻孤独,
就永远孤独
……
看到如此动人的诗句,朱小北脑海里率先浮现的,竟然是郑微斩钉截铁的一句结语:“谁今晚处女,就永远处女。”想到这里,她不禁嘴里念念有词:“罪过啊罪过。”
韩述到得很准时,他从来都不喜欢让女人等。其实他上班的地方离G大并不远,住的地方也很近,朱小北先前提出自己可以坐公共汽车去,韩述笑她傻。
看到朱小北一身休闲打扮,虽然韩述的审美一向偏向于更女性化的气质,但是他必须承认,他宁愿朱小北这个样子。
“韩述,你打算今晚做什么?”虽然郑微一再强调,让朱小北不要那么看重那个“吃”字,可是朱小北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韩述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惊讶:“我做?我不是在电话里面说,是到我爸妈家吃饭吗?”
“什么?”朱小北平白地惊出一滴冷汗,“不是吧?”她想,大概是她接电话的时候还没有从那铺天盖地的电机原理考试试卷中摆脱出来,关键词都漏听了。
“你不用担心的,我爸妈不算非常可怕。”韩述安慰她,他们家老头子的“暴虐”只是针对他一个人而已。
朱小北干笑两声。她从郑微口里已经听说过韩述的家庭背景,其实她对于韩院长倒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她朱小北走南闯北,什么人没有见过,又没有作奸犯科,怕法院院长干什么?她只是对他“父母”这个名词本身感到不适应。
韩述很快也心领神会,笑着说:“这不是迟早要过的一关吗?我觉得我有必要把你介绍给他们啊。”
他虽然是笑着,但表情是认真的。朱小北知道他的诚意,像韩述这样一个人,重视自我感受,重视自我空间,很容易给女人抓不牢的感觉,可是他愿意郑重地把她带到父母面前,把她带进自己的生活里,这绝对不是一个轻率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明确的表态,一个承诺。
朱小北有些感动,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韩述会仓促作出这样的决定,但是,这对于明显恨嫁的她来说,不就是久旱逢甘霖吗?
“你的表情很复杂,我可以理解为你正在进行激烈地内心挣扎吗?”韩述微笑地看了朱小北一眼。
“这有什么,去就去。”朱小北豪气干云地说。
韩述家在高院的第一生活区,那栋小楼一看就知道是相当于G大校长楼之类的建筑,韩述刚熄火,一路强作镇定的朱小北忽然表情极度痛苦地弯下了腰,“哎哟”之声不绝于口。
“你没事吧?”韩述显然被吓了一跳。
“我肚子疼。”朱小北呻吟着说。
韩述伸手去扶她:“那就赶快下车,我妈是医生,让她给你看看。”
“我拉肚子。韩述,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不要去你家的好,我吃坏东西了。”
“就算是拉肚子,难道你不觉得最近的卫生间就在我们家吗?”
朱小北表情痛苦地摇头,然后凑过去附在韩述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她说得太过隐讳,韩述起初一头雾水,配合着她暧昧的神情,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那个……哦……啊?”
朱小北继续说道:“你也知道的,第一次上门,我不能一开口就问你妈借‘那个’对不对?”
韩述有些无语,耸了耸肩:“我也不确定我妈还有没有‘那个’借给你。好吧,朱小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现在要撤退?”
朱小北的笑容十分讨好:“假如你没有意见的话。”
韩述用手敲了敲方向盘,最后还是笑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你都到家门口了,千万别送。”朱小北连声拒绝,“你赶紧进去吧,我自己走,没有问题的。”
“真的?”
“比什么还真?我先走了,最好不要说我来过。拜拜,电话联系。”
韩述目送朱小北以闪电般的速度离开,也有些无奈,朱小北可以临阵脱逃,他却不可以。
听到韩述开门的声音,韩母已经在门后等待,一见到儿子,就心疼地上去摸着他的胳膊,嘴里连声说着:“宝贝啊,都快两个星期没回家了,看把你瘦得成什么样了,我开给你的保健品没有按时服用是不是?越忙就越要注意身体啊,我早让你搬回来住你偏不听……”
韩述听到母亲的那总也改不了的“宝贝”,忽然有些庆幸朱小北不在现场。他搂着母亲的肩膀,没有让她继续念叨下去。
“我说妈呀,我每天吃你给的保健品都撑死了,哪里还吃得下饭。再说,你身材那么苗条,我这个做儿子的又能胖到哪里去?”
他拐着弯的恭维很快让做母亲的心花怒放,韩母笑骂道:“就知道贫嘴,待会多喝点儿汤,我自己下厨煲了一下午。”
母子俩边说边往客厅走,坐在沙发上佯装看报纸的韩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句:“儿子都快三十岁了,还这么宠着,难怪他到现在心性都不成熟,唉,慈母多败儿啊。”
韩述听了,跟母亲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这已经是韩院长见到儿子时习惯性的开场白了,他们听得多了,早已经麻木。
韩述是在一个典型的严父慈母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韩院长夫妇膝下有一儿一女,韩述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个比他年长四岁的姐姐韩琳。韩琳从小似乎比韩述更好地继承了父亲的严谨和端方性格,从来不需要父母过多的操心。过去韩院长一直以她为荣,可是韩琳从国内顶尖政法大学毕业之后出国深造,遇上了异国的真命天子,还没毕业就不顾父母的反对嫁到比利时做了全职家庭主妇,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为此,韩院长曾经有很长时间都不愿意接女儿打回来的电话,他不理解优秀的女儿为什么情愿放弃大好的前途为一个“鬼佬”生孩子做家务。可是近一两年来,也许时间让他终于习惯并接受了这一事实,加上那三个混血儿外孙长得又着实可爱,这才渐渐地松了口。于是,他对子女的期望却不得不寄托在过去并不看好的儿子身上。
在韩述的记忆中,他小时候没少吃父亲的竹笋炒肉。韩院长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坚定信奉者,他给予儿女的都是最最正统的教育,以期孩子们长大后能成为栋梁之才。韩述想,要是尊敬的韩院长看过《蜡笔小新》,一定会深有体会,因为他把儿子当做风间来培养,但是儿子小时候却像小新。当然,在韩述自己看来,他已经绝对地比别的孩子更为上进,但是很显然,他离韩院长的要求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直到上大学以前,他的成长模式一直是父亲狠狠地训,母亲狠狠地宠,经常是在韩院长那里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批评,一转身,却被母亲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韩述认为,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茁壮成长为今天的韩检察官,而没有成为贾宝玉或者某个罪犯,实在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父子俩寒暄了几句,就被韩母叫上了餐桌。韩母跟阿姨在厨房里打点,韩院长就问了韩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听说你们分院把你作为市里的优秀青年检察官候选人往上面报了。”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只是候选人而已。”韩述回答这类问题相当小心,他要是表现出得意,父亲势必批评他太过张狂,可要是他太过低调,又会被归结为过于消极。
果然,饶是他如此回答,韩院长还是边喝茶边说:“我跟你们蔡检说过很多次了,私底下惯着你也就算了,公事上不应该这样。”
“我倒觉得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韩述不软不硬地说,顺便帮父亲续了续茶。
“你啊,今后还是要注意戒骄戒躁,别以为这些年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小成绩尾巴就翘上天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今天的好口碑,很大部分是因为难办的、棘手的案子几乎没有落到你头上的。”
“您不也跟我说过接案子要认真谨慎?我总不能砸了韩院长的金字招牌。”韩述笑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相对于韩院长也同样适用。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嘴上没说什么,脸色却缓和了不少。韩述心里偷笑,他当然不会在父亲面前点破,已经不止一个人偷偷向他提起,谁要是在韩院长面前恭维他的儿子,绝对要比恭维他本人更为奏效。看似在家里从不嘴软的韩院长,当着外人的面说到自己的儿子,唯一的评价就是,“我儿子还是像我。”
但韩述私底下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像父亲,首先,在容貌上他更像母亲,所以他认为自己比韩院长帅很多。其次,不管他在事业上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会像父亲一样把工作当成自己的全部信仰。对于韩述而言,即使再热爱工作,享受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他会努力,但不会牺牲自己的快乐去搏。
说话间,韩母已经把煲好的白果炖水鸭端到父子俩的面前。
“不放胡椒粉,少盐少油这是你的,老韩……放胡椒粉,只要汤不要内容,宝贝,这是你的。”
要说父子俩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对生活细节的注重。很多人惊叹韩述作为一个男人生活得如此精致讲究,但是,如果他们看过几十年来身边永远带着一块一尘不染的丝质手绢的韩院长,就会深刻地明白何谓遗传。年轻的时候,在那个时代里,韩院长也是出了名的浊世佳公子,要不是性格过于刻板,韩述认为父亲会比他更有女人缘。除了习惯性地把“韩院长”当做父亲的“昵称”,跟母亲私下对话时,韩述经常笑着把韩院长叫成“我们家的韩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