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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Fiona的离开比到来更加利索, 几天后, 来了新的替代者,童延的耳朵旁边,再没有人提起她。
女人离开的次日, 这个城市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台风, 这场台风来势汹汹, 只刮了一天。这一天过去, 聂铮别墅再次恢复往常的宁和。
只是,平静后的清晨,童延眼光朝院子里瞟过去,庭院里满地残枝败叶。终究,不是风过无痕。
听到聂铮一声轻咳, 他才回神, 立刻把注意力拉回来。
宽大的写字桌后边, 聂铮眼光依然垂视着桌面,“接着说。”
对!接着说。
童延继续跟聂铮说他的新戏的故事, 这部戏的名字叫《苍龙角》。
他干脆把小说丢一边, 说他自己的角色, “石六斤是个贼二代, 这马匪头子的儿子在亲爹一命呜呼后, 带着滩上兄弟继续做劫道的勾当,那一帮大老爷们吧,看着前任当家的面,倒还算听他的话, 但总是让他有那么些不痛快。”
聂铮是个不错的听众,听到他卖关子,虽然没说话,但抬了下眼皮示意他继续。
童延笑了声,“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石六斤这马匪头子,偏有个比姑娘还俏的长相,人家背后都说他是白羊滩上的一朵花。还有不怕死的爷们敢打他的主意,他暴脾气一上来就把人胳膊卸了一条。”
年轻的马匪头子,特质是俊俏,又俊俏又暴躁。
聂铮眉头压下去,眼里却漾出浅薄笑意,“这角色很适合你。”
可不是?跟马匪头子不同,童延挺喜欢人夸他模样好,被聂铮夸则格外不一样。
但到了今天,童延对角色的关注要是还停留在这层表皮,就真是浅薄得对不起人了。
于是,他也没多谈石六斤的美貌,接着往深里说:“所以,故事开始的时候,石六斤的人生方向是相当不明确的,人家觉着他像个姑娘,他总不能把每个人都杀了,于是尽做些让自己看起来挺爷们的事儿。他每每出去做活计,骑马持刀跑在最前头,这还不算完,白羊滩附近的几个驿上,到处都是他的姘头,从窑姐儿到小寡妇,什么都有。”
行,年轻俊俏又暴躁的马匪头子,还是个浪荡子。
聂铮不太想让注意力停在浪荡两个字上,“有什么转折?”
童延在脑子里组织一下措辞,“本来劫个道喝个花酒,他带着一帮兄弟日子过得还算顺当,一直到他遇上个从外边流落来的孤女。”
“白羊滩风沙大,附近驿上镇上,天一黑,外头就只剩下在夜里谋生计的,不是盗就是娼。石六斤喝多了酒,把走在路上的孤女当成窑姐儿给睡了。”
聂铮领会过来,“强jian?”
童延说:“他喝得迷迷瞪瞪,把那孤女当成了个跟他相熟还爱玩欲迎还拒的暗娼门子,哪知道自己睡的是个良家女。那还是1938年,人家孤女本来是个小户小姐,家败了,吃尽苦头才逃到那儿,被他这么一睡,连跟他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石六斤杀过人是没错,但把一女人弄得要死要活就是另外一回事,只得把人带回去,当天摆了一顿酒,就算是娶亲了。”
“那姑娘应该是避战乱逃过去的,战乱时期,小民都不算人,那一条命能活下去才是根本。孤女在土匪头子栽了一遭,但那婚一结,也算是给自己谋到一条活路,于是没多久就安心跟着石六斤过起了日子。”
《苍龙角》这部电影主要说的是寻宝,片名正是传说中埋葬宝藏的地点,极端凶险,百年间有心发这笔财的全都有去无还。
这小说聂铮只看了个开头,却不知道石六斤这条配角支线的剧情,直接问:“那他怎么会冒险去苍龙角?”
童延立刻回答,“他老婆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心里又不安生了,那本来是个书香人家的小姐,哪看得惯石六斤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一心劝着马匪向善。做过一年多的夫妻,石六斤耳根子对老婆到底有几分软,还真生了金盆洗手的心思,可跟着他的兄弟们得安置啊,所以他就去寻宝了呗。”
这一段,作为配角的背景,在电影里也就是用一两句台词带过去,但放到书里,写的是相当详细。聂铮一听,再想想这书前言里表述的中心,大致猜到了全部的剧情,这漂亮的马匪头子最初漫无目的,随后逐步找到人生方向。
在寻宝过程中,马匪头子遭遇日本间谍、汉奸的无耻利用和迫害,权衡利弊与前来寻宝救国的抗日义士走到一边,见识过侵略者的残忍,小情变成大义,最后为那一笔救国财献祭自己生命的同时,也升华了人格。
立意不错,聂铮说:“好好演。”
童延睁大眼睛:“那当然。”
看似多余的一句话,事实上是在给谈话作结,将近年底,每天被送到聂铮面前等着他过目批示的东西数不胜数,两个人坐在同一个屋子里,各忙各的,也是件挺惬意的事。
聂铮微微一笑,眼神再次回到电脑屏幕。
童延目光落在剧本上,笑意却逐渐收住。
翻到的这页,正是马匪头子手下的兄弟跟他分道扬镳的一幕。
他盯着那段台词:“当家的,咱们就是土匪,哪有土匪不劫道的?有这女人在,我王老疤子跟你是跟不下去了,今儿喝了这杯酒,咱们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童延眼睛被烫到似的,赶快把这一页翻过去,别问他为什么,他想到了Fiona离开的时候。
《苍龙角》这一整部电影,七八个主要角色,要说他最讨厌谁,非马匪头子的孤女老婆莫属。这女人,虽然从客观上来说对石六斤寻找人生方向起正面作用,但也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个土匪头子,手下兄弟被她折腾得挨个走光,哎……拉倒,还是别想了。
他眼睛转向窗外,树下和草坪上,凋敝一地的残枝烂叶还来不及收拾。
聂铮八点半才出门,房间里很安静。这安静照说还能持续四十多分钟,可几分钟过去,一阵铃声突兀地响起来。
童延下意识地追着声音的方向望,聂铮已经拿起手机。男人落在手机屏幕的目光顿了一瞬,随后又朝他瞟一眼,起身,按下接听,接着电话,踱到了另一个窗子边上。
童延能觉察到聂铮脸色冷肃,这电话说的想必是很重要的事。
事实上,这电话不仅重要,还急。
打电话的是他外公身边的人,确认聂铮方便说话后,那边人交待:“昨天日子不吉,大少爷耳聪目明啊。”
聂铮眼色迅速转沉。
昨天是赵老爷子例行身体检查的日子。不吉,这就是说老爷子身体的确出了问题。处在赵老爷子那个位置,生病可不只是家事,这消息稍微处理得不好,几个小时后股价就能见真章。儿子不肖,赵老爷子眼下也是往死里防了,所以就算聂铮有心关注,昨儿也没听到真相,只是不知道这个密不透风的铁桶究竟是从哪被他大舅撕开了一条口子。
既然他大舅刻意留心这件事,顺势利用完全可能,他两个舅舅都不是顾大局的人,眼下都被赵家家产弄红了眼,为争权夺势,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现在赵老爷子身边人把消息放给他,就是说他回去,能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解决危机。这是不是赵老本人的意思也不重要,聂铮说:“我知道了。”
讲情分,赵老爷子养大他,替老人做点什么是他应尽的孝道也是他的责任;说利益,他的根本眼下还跟赵家相关。
他跑这一趟是理所当然。
聂铮挂断电话,叫来女秘书,迅速做了安排。女秘书确认,“两个小时后出发?”
聂铮说:“是。”
童延在一边目睹了全部,被这突然拉快的节奏弄得连心跳都急促起来,等女秘书出去,问:“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就去那边?”
这其中从大到琐碎的利益牵扯,仔细掰扯得说一个小时,而且还涉及不能外传的私密,寻常人知道私密未必是好事,所以聂铮只作简单解释,“发生了挺严重的事,我上午过去,最早明天回来,待会儿就没法送你了。”
《苍龙角》半月之后才开拍,但童延得跟着古老头提前半月到西部体验生活,就在今天下午出发。
童延一怔,聂铮说事情严重,那就一定是严重,相比之下,他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他很快回答:“我没关系,你……”
你怎么来着?
童延突然意识到,聂铮的事儿他岂止cha不上手,因为不明白,他简直连说个吉利话都找不着准确方向,脑子囫囵着转了圈,才把话说完:“……你忙你的。”
这一年的冬天,聂铮前后往赵老爷子那跑了两趟,都是前一天去,次日回。
不过这事儿对童延倒是没多大影响,他和聂铮一贯聚少离多,即使聂铮一直待在家里不出门,他人在西部,两人也见不上面。
转眼,春节在即,《苍龙角》已经开了机。
做演员,拍戏跨年是常有的事儿,这一年的除夕,照说童延是应该在外景地过的,可想着遥远的南方城市还有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在签演出合同之前,他特意央着郑总监给他把三十和初一的档期空出来了。
也就是说,按统筹老师的安排,这两天,剧组没他的通告。
三十清早,童延收拾东西,从外景地奔赴二十公里外的省城,算是要留给聂铮惊喜,这事儿,他伙同郑总监和小田,事先没让聂铮知道。
车进省城市区,天还没亮,但已经到了男人晨起的时间,他给了聂铮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聂铮那边很安静,瞧着表,童延估计男人还在房间,笑着说:“我猜你正准备下去游泳。”
这是聂铮素来的习惯,用不着猜,他就是逗个趣。
但聂铮说:“你猜错了,我今天去老爷子那,一个小时后飞机起飞,我现在正准备出门。”
没算准这一出,童延笑意立刻凝住。
听见聂铮问:“你起了个大早,今天通告还那么紧?”
连着好些日子都是天干物燥,他嗓子有点儿疼,但还是笑了声,“可不是?他们正搭景呐,我这就是想先跟你说声,除夕快乐。”
等他这电话挂断,小田转头小心瞧他脸色,“小童哥,机场到了。”
这时候,车已经停在航站楼门口,小田这是提醒他全副武装。
童延果断把手机揣兜里,说:“你自己回去吧,待会儿我跟车回外景地。”
聂铮不在,他不用跑这趟,回去就真是落单了,剧组至少还能有几个人陪他守岁。别说童艳艳,童艳艳跟着老公到北方老张儿子那去了。
他留在剧组,助理哪能真走,而且小田情况跟他差不多,“别,那咱们就一块儿去剧组过年,我爸妈都去了三亚,我回去才是耍单。”
于是,真下车的只有后来的那个小助理,童延和小田原路折返。
这是除夕当天,西部本来就不算繁华的省城,街上店子都关了门,路边行人行色匆匆。
车开出城外,放眼望去,浓云密布的苍穹之下,光秃秃的黄土地一直蔓延到天边,更是,别有一番荒凉。
小田说:“要下雪了。”
西部冬天降水少,但天气预报还真播了这天有雪,童延嗯了声,这一场雪落下来,怕是几天都不方便出来了。
可能是在车里闷得太久,童延头有些犯晕,开始靠着椅背养神。冷不丁的,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电视上看过的、南亚那个热带岛国的迷人风情,那是聂铮长大的地方,那样迷人的土地和海洋,会不会最终把聂铮留住?
没多久,到了外景地,剧组那边正吆五喝六的准备开始今天的拍摄。
饶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童延平时披个军大衣往棚子里头的避风处一缩,也不是熬不住,但这天,他真是骨头缝里都在朝外冒寒气,冻得浑身发抖。没他的通告,他看人拍戏,好不容易熬到中午。
应了天气预报,中午,北风夹裹着雪花,呼啸着落下来。童延头疼欲裂,实在撑不下去,跟人打了个招呼,带着小田回了住处。
外景地的小宾馆条件也十分简陋,但有暖气,至少比外头暖和些。童延把小田支走,吃了颗感冒药,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他这一睡就是昏天黑地,被电话惊醒时,天已经黑了,外头的鞭炮声听起来很是热闹。
听见小田说:“小童哥,该起来吃饭了。雪下得挺大,今天的夜戏停了,剧组晚上一起吃饭守岁。”
童延手脚软得使不上劲儿,也知道自己病了。但在这荒凉的小镇,大雪天,还是除夕夜,出去看大夫都难,于是他索性没给人添麻烦,强打着精神说:“你自己去,我刚才泡了桶面填肚子,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这一通电话挂点,他脑子更迷糊,浑身酸痛,摊在床上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地熬着。
不知道做了几个梦,听见有人在床边说话时,他还当自己是做梦。接着,一片冰凉落在他额头上,“这么烫?你早先没发现他发烧?”
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童延强撑开眼皮。
他眼前的画面非常模糊,可能又是个梦:本来应该远在海角之外的男人正俯身站在他床前,还带着一脸风尘仆仆的倦色。
很奇怪,明明神志恍惚,可他居然看清了细节,男人头发上还凝着雪化成的水珠。
接着,他身子被男人强搀起来,转瞬,毛衣被套在他头上。
男人低沉的声线震荡在他耳边,听起来暖融融的,“走,我们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