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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揭开了我心底的伤疤。
我曾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阿青究竟是谁?
我跟王孙说,阿青是我喜欢的人。
我跟二哥说,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可这一切的笃定,随着决定分别的那一夜,却都有如前尘旧梦一般了。
我忽然想起二哥曾对我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不是所有事都会依照我们的初衷最终开出漂亮的花来,恰恰很多时候,我们精心呵护的花却只能结出无疾而终的果。
我已开始渐渐明白其中意味,如今面对靖王的责问,我的心中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笃定了。
靖王见我迟迟不答,似乎也失去了耐性:“既然答不出来,索性我就跟太后要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未料到我“哐啷”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膝盖在石碣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我吃痛地咬了咬牙,却也顾不上疼痛,赶忙抬手齐眉,弯下腰去,向着他叩拜了一个大礼。
他怔怔地望着我,话都僵在嘴边,许久也不言语。
我想他是生气了,但我依旧不敢抬起头去看他,只能把自己的头埋得更低。
良久,才听到他居高临下,却又冰冷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句:“你这是什么毛病?起来。”
我不敢违逆,却也不敢站起来,只是缓缓抬起深埋的头来,怔怔地望着他渐渐结冰的威严眼睛:“阿鸾不能跟王爷走。”
他的眼底一片寒冷,轻哼了一声:“为什么?”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红着眼睛,倒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他深邃的眼睛鼓足勇气说:“君之于我,恰似南之乔木。”
他冰冷的眼底似乎被我这一句话激出了熊熊烈火,那锐利的目光似是要将我周身都燃起来一般:“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呵,你身在宫中,人在我面前,心却想着要和别人之子于归吗?”
我眼眶发红,眼泪不能自主地顺着脸颊滑落,却不敢说话,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是那个阿青吗?”
他这样一句,像是彻底死开了那层伤疤上的血口一般,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的疼痛,喉咙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在这里受苦,他知道吗?他人又在哪里?”他又紧接着说道,声音依旧冰冷。
我勉强着让自己喉咙不再颤抖,以不至哽咽:“他不用知道……他已经为我受了太多的苦。”
一段冗长的沉默。
“我去韩府时候,看到你什么都带走了,只有我亲手做的弓被你落在房间里……”我抬起头来,正巧碰上他倨傲又冰冷的目光,手指紧握,将手中那方他无比珍视的绢帕收入怀中。
我埋下头去,不敢接话,心中却扑通乱跳。
眼前的人似乎也对冥顽不灵的我失了兴味。他忽然迈步,在路过我身边时,冷冷地丢了一句:“许是我太过宠你了,才让你放肆至此。”
说罢,便再也不看我一眼,径直拂袖而去。
我一个人跪坐在原地,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流水淙淙中,不禁膝盖一软,身子颓然跟着倒了下来。
我并非不知道他的心意,那份情谊,就仿佛我只是沿街乞讨,突然有人拦住我蹒跚的步履,抬起我低垂的额头,用这世上最坚定的语气要许我整个世界。
韩说总说,我并非是什么贵人,却一直在遇见贵人。
可我,断然不能接受他那样的安排。
东方先生今日暗示我,靖王予我的弓,是他亲手做制,比比皆考自古籍,煞费苦心。
我想在玖云霄那日,东方先生也定是因为得知了我名讳与那弓尾上的鸾字相符,方才坐实了心中猜想,如今出手帮我,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若是再细想下去,若不是因为靖王,我又怎会遇上王孙,王孙那样盛气凌云的侯门之后,又怎会愿意出手搭救我这样一个落难贱民。更别说将我带到府中,以诚相待了。
我并不自知,却已受了他如此的恩惠。却又将他的一番用心熟视无睹,束之高阁,离开韩府时,竟也不记得带走。
或许也正因他如此信誓旦旦,我才更加畏惧,我心中有执念,为了这执念,我已经负了太多的人。
我扶着石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方才感觉到刚才情急之下噗通一跪,如今站起来,膝上生出几分的痛楚来。我也顾不上许多,只觉得自己狼狈到了极点,扶着那岸边的石碣,蹒跚地往来时的路走,几度趔趄,险些有摔倒在滩石之上。
明明是仲夏的夜晚,为何我竟然感到寒冷?
回到房中,悄悄地掩上房门,望着房中人皆睡的安稳,月光透光高悬的窗棂斜斜地映在床头。我爬上床去,让月亮的光芒微微地蒙在我的身上,仿佛想要汲取那微茫的温度一般。
阿青,你现在哪处?
我不禁心中又去偷偷默念那个我曾经每时每刻重复于心房,如今却想要匆忙忘却的名字。
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已经刻在我心底幽居了。
凌晨来临前,我似乎才懵懵睡着,直到胭脂轻声把我唤起来。
她看着我一脸倦意,便也猜到了我整夜未眠。可她是个极体贴的姑娘,只是把她从房里的姐姐们餐桌上抢来的一个馒头递到我的手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把那馒头一口一口吃下去,又递上来小半碗清寡的米汤。
“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什么动物?”她佯装恍然大悟一般娇嗔了一声,不禁打趣道,想要逗我重展欢颜:“啊,对了!牛不喝水强按头。”
我不禁被她呛道,一口汤喷了出来。
胭脂是我少见的那种精灵古怪的女子,也许就是如此,她如此小小年纪,却可以在幽深的宫苑中如鱼得水,自由穿梭。我以为这是一种难得本领,大有化繁为简的大智慧蕴含于其中,至少我不具备这样的智慧。胭脂她比我聪慧。
我若是有她一般的洒脱自在,倒是也省去了诸多的烦心事。
“阿鸾,你说东方先生今日会不会来?”她岔开了话题,一脸期盼地自说自话道:“他昨日拿了你的手帕,许是今日会来跟你报信吧。”
我不禁一怔,她并未发现我的脸色有异常。
“东方大人在诸位大人中是最有意思的一个了。我听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广征天下贤士,东方大人呈献给陛下的自荐书的竹简要用车载才能拉动,陛下光看完那些竹简就花费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面居然有这样的荒唐话……”她故意清了清嗓子,学着男人的声音表演道:“今我已二十二岁,身高九尺三寸。双目炯炯有神,像明亮的珠子,牙齿洁白整齐得像编排的贝壳,勇敢像孟责,敏捷像庆忌,廉俭像鲍叔,信义像尾生。我这样的人,应该能够做天子的大臣吧!哈哈哈哈,如此吹牛的本领,你说他是不是好有趣啊!”
我听完也不由跟着她笑了,这东方大人,行事颇为诡谲,如此惊人之举倒是像他做得出的,只未想到当真是这般荒诞。
可更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当今陛下居然也耐着性子将如此整整一车的荒唐话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可见也是一个求贤若渴的痴人。若是像书中写的那样,如此帝王,当真贤明通达。
战国时期,秦穆公释放用五张羊皮换取百里奚并与他共商国事。百里奚向他推荐蹇叔,秦穆公重金迎接蹇叔,秦穆公皆为重用,最终灭了晋国,成就霸业。
我不禁感叹道:“当今陛下如此思贤若渴,气量如鸿,定会是一位贤明的圣主。”
“阿鸾可见过陛下?”胭脂听我这样一说,赶忙凑了上来。
我摇了摇头:“我怎会有那样的福气。”
“我就见过一次。就匆匆一瞥,那日是我去送娘娘的浣洗好的衣物到香梧姐房中,正巧瞧见陛下在娘娘房里,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外边伺候的奴才吓得跪了一整个长廊,我……”她仔细回忆着:“娘娘的脾气是真的不好,有时候也觉得怨不得陛下,两个并非情投意合的人被绑在一起,这就好比硬是要把天上的鸟拉进水里,陪那池里的鱼……”
她如此漫不经心却精妙的比喻,让我心里不由一怔,忽然想到了阿青。
若说我是沉于池底的那方锦鲤,阿青他就是要振翅高飞的鹏鸟,或许真像胭脂说的,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想要把他拉进我的水里来。
我心中一绞,不由觉得难过了起来。
胭脂并没有察觉到我脸上的神色的变化,仍旧自顾自讲着,可我却一个字也再听不进去。
我回想着昨天夜里,我对靖王说的话,他原是想要救我脱困,未想到被我那样一番拒绝,定也是寒了心吧。
我并未与他说过我喜欢阿青,王孙想要我跟随靖王,自然也不会与他说了,定是我与他讲述整件事的缘由时,自己未察觉到自己说到那个名字时的异样。
他一定是看得真切,读出了我眼神中的期盼与向往,才会那样问了吧。
我在草原上的时候摔倒受伤,手肘上落了一个大大的血痂,没事的时候自己总喜欢去触摸那方柔软皮肤中的坚硬的突起,大娘总告诉我不要没事去碰它,伤疤越是揭开,好的越慢,落的疤痕也越是丑陋。只要不去管它,等时间慢慢过去,它自会黯然退去,被新生出的皮肤覆盖。
她说的对,能消去伤痛的只有时间。所有的徒劳都只会加长它恢复的时间。
我的伤疤又在昨夜,被悄悄的撕开了……
我正囿于回忆的泥沼中,门外突然冷冷的一声呼唤将我拖回到现实中来。
“李鸾!柳詹士唤你去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