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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今日起得晚些,许是年岁高了,刚适应了甘泉宫,忽然回到长乐宫中,总还是有点不适应,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
芦月对着檀木雕花装框的铜镜,镜中映照着窦太后苍老的面容,她轻轻挽起花白的长发,仔仔细细地将发髻收整得一丝不苟。
忽然面前的人轻笑道:“这女人上了年纪,眼睛瞎了也并非是一件坏事。至少这对镜梳理之时,就看不见自己老态龙钟的样子了。”
“太皇太后这是什么话,您可一点都不显老。”芦月将手中最后一柄簪花轻轻地别入那花白的发髻中区,又轻轻整了整发髻:“您看您的皮肤,比小姑娘还要嫩呢。眼睛会好的,您可要坚持服药,别总趁芦月没看见,就偷偷叫人把药给倒掉了。”
“丫头,你有见过枯木逢春吗?你是不知道那药可是苦得很……哀家自己眼睛自己知道,没有用的。”窦太后轻笑着叹道:“看不见也好,就不用看别人眼色过日子。这人老了,总是招别人烦的。”
“瞧您这话说的,这宫中,有谁敢给您眼色看呢。”芦月将一对赤珠碧玉耳坠子轻轻地帮她佩在花白发髻下隐藏的耳垂上:“您瞧您的耳垂,多有福气啊。”
“你这丫头就是会说话。”太皇太后微笑着转了话题道:“你刚才说,皇帝一大早就来了?”
“是啊,天还没亮就过来了。奴婢说太皇太后不会起得那样早的,可是陛下说叫奴婢不必打搅太皇太后,他在前殿等着就好了。”芦月说着慢慢把窦太后从妆镜前缓缓扶起来,把手边的龙头拐杖递到老太太的手中:“陛下说他就是今儿起得早,觉得前些日子太忙,也许久没有来长乐宫问安了,突然想跟太皇太后您一起用早膳。”
“哀家不怪他,毕竟前些日子的事,他也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窦太后眯着眼睛,接过芦月龙头拐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早已被指纹磨得光滑的龙脊背,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从这些事中,哀家看出来了,这孩子心胸里能装得下事,也沉得住气。倒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说着老人又默默地望着门外微弱的亮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却发现还是看不清楚。
“这人呐,若是认定了一个方向义无反顾,行至大半,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甚至而认错了敌人,才是最最危险的。”老人混沌无神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年迈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好在哀家还尚有一口气在,这刘家的东西,哀家还可以为他尽力守着。”
说罢,她苍老的手抬手理了理一身华贵却暗沉的衣襟,面朝着那光亮微微透出的方向,叹了一声:“走吧,去看一看皇帝。”
窦太后来时,刘彻正伏在黄梨花木,雕龙画凤的案前,手中捧着一本淮南王刘安呈上的《淮南子》其中一卷,看得正饶有兴味。
忽然听到门帘轻动,抬起头来,望见鹤发童颜的窦太后倚着龙头杖在芦月的搀扶下缓缓而至,连忙起身,要迎上前去行礼。
“刘彻,你在哪啊?”窦太后刚一从帘后入殿,便眯着眼睛想要寻着声音和微光辨出刘彻的方向,可奈何半天也没能分辨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出声唤道。
她话音刚落,一只宽阔的手已经悄然稳稳搀扶上了她的手肘,另一边的芦月知趣地松了手,将她全权交给了眼前的人。
“皇祖母,彘儿在这里。”声音平缓恭敬,似乎少了昔日里的轻浮躁动,多了沉稳和练达。
他扶着窦太后缓缓落座于案前,将她手中的龙头拐杖轻轻接过,安放在窦太后手旁,自己才俯身坐下。
“听说你一早就来了?可是等了许久了?”窦太后坐稳后,轻声问道。
“无碍,闲的无事,在这里看看翻翻皇祖母的书。”刘彻瞥了一眼桌上的淮南王书答道。
“哦?哀家这里能有什么书让你感兴趣的。”窦太后轻轻皱了皱眉,侧耳问道。
刘彻伸手将桌上的书简拿起,垂眼看了看,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一般,稍出神了片刻才轻声答道:“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
窦太后听后微微一笑,试探着伸出手来,刘彻见状赶忙递到她手里。
只见那只苍老的手缓缓地从他掌中接过那卷《淮南子》,却也没有翻开,而是在手中摩挲着:“这书是好,可是写书的人企图心过于强烈,黄老之术在于顺其自然,其实哀家也不是真的喜欢。”
刘彻听出了她的意思,只是抿嘴轻笑:“皇祖母耳聪目明,孙儿受教了。”
“可惜了那个丫头啊,耐着性子给老婆子我读了那样的久,她走时,就是给哀家念到的这卷。”太皇太后摩挲着着手中书卷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前朝风云又起,汲黯也腾不出空来,这书从甘泉带回来,就一直摆在这里,都落了灰了。”
刘彻眼中光芒微闪,连忙避开面前人的那双混沌的眸子,垂下眼去默不作声,佯装自己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怎么?真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吗?”窦太后脸上依旧是融融的笑意,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是个好丫头,哀家还本想送回给你,可怕耽误了她。”
“孙儿后宫尚且不宁,着实无福消受了。”刘彻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太皇太后窦氏,不由自嘲地一笑,脸上的表情倒显得有些落寞。
原来眼前的老人什么都一清二楚,可她却陪着他演了那样久的戏。
“祖母老了,很多事情,只要不是弄得太失体统,哀家是不愿意去管的。既然送个婢女来,又为何要藏着掖着。”窦太后皱了皱眉轻声问道。
刘彻望着窦太后,自知也瞒不过去了,于是便苦笑着和盘托出:“是因为孙儿与她在平阳侯府巧遇时,见她憨直可爱,一时贪玩,就未向她言明自己的身份,一直……一直告诉她,孙儿是中山靖王刘胜,还哄骗她,说想要纳她去靖王府中去。”
窦太后听完不由轻笑了许久,摇了摇头道:“你啊,还真是荒唐。说自己是谁不好,居然说自己是刘胜那个小子。他的恶名,还不把人家丫头吓坏了。”
刘彻低垂着眼浅笑:“孙儿也是一时觉得好玩。”
窦太后自顾自笑了笑,脸上的嘲笑渐渐淡去,苍老的手轻轻抬起,落在刘彻年轻有坚实的手背上:“你是费了心思骗她了……这骗一个人容易,可若要一直骗一个人却很难。刘彻,你确实长大了,还记得你孩童时的戏言吗?”
刘彻不语,墨玉一般的眼中闪烁着沉寂的光。
“就好像那枝头的花一样……”
窦太后轻抚他手背的手忽然抬起,微微指了指殿门前那枝青铜瓶中插着的开得烂漫的木芙蓉花。
刘彻顺着她微微发光的眼睛望去,只觉得那郁郁枝头的花影妖娆美丽,一派繁华美丽,可是下枝插在那冰冷的器具之中,着实是失了意味。
窦太后的语气幽幽,仿佛在自言自语,却又仿佛是在说给他听:“遇见一朵美丽的花,人们总是只顾着强行将它摘下,却望了自己所迷恋的,却恰恰是它在哪枝头吐艳盛放时最自然的姿态。美好的东西也许不一定契合,勉强也只会加速她的凋零。”
刘彻怔怔地望了半晌,知道老太太言下之意,不是李鸾。
他不禁唇边一撇苦笑:“皇祖母说的极是,祖母您才是真正懂得惜花爱花之人。孙儿自愧不如。”
“你现在似乎已经开始懂了。”窦太后唇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人都是失去之后才开始反思自己的行差,是阿娇她没有好福气哦。”
祖孙正说着,门外有宫人进来报,王太后又早早前来,候在在殿外请早安了。
窦太后轻笑一声,语意中略带嘲讽地对身边的刘彻低声说:“刚才还在说呢,都说这戏,做一日容易,日日做,也确实不容易。”
刘彻低眉沉默,一言不发。
“叫她回去吧,哀家今日也没空见她。”窦太后对着前来禀报的宫人说道。
入殿禀报之人刚退出宫门,窦太后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似乎没有了方才与刘彻攀谈时的自在随意。她面露正色,扶着桌沿慢慢转过身来,让自己正对着刘彻,轻声道:“自打出了韩嫣那档子事后,哀家听说,你再未去过你母亲宫中了。”
刘彻望着老太太空洞的双眼,颦眉不语,算是默认了。
“这件事,你母亲是做的狠辣。或许你从未想过自己那个平时温柔和善的母亲,竟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太皇太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哀家其实早早就识破了她深沉的心思了……哀家虽然也不是很喜欢她,可是这并不妨碍哀家扶持她生下的儿子,做这大汉天下的皇帝,成为一代贤君明主。你懂吗?”
刘彻听完后,不禁抬头望着身边的太皇太后窦氏。
她确实苍老了许多,比起他儿时记忆里面,那个拄着龙头拐杖,威严肃穆的皇祖母,如今的她,似乎被时光雕刻的竟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确实已是十分不同了。
“上林苑狩猎的事,哀家知道是韩嫣那孩子帮你善的后。他处理的那样干净利索,却也懂得聪明回避。谁知他这一次,却这样不知轻重,恰好撞在你母亲的枪口上。”窦太后说着不禁苦笑叹道:“这时候把你母亲在民间与别人生的孩子找回来,不是公然承认你母亲改嫁后入宫的事实吗?你母亲现在今非昔比了,虽说血浓于水,但还是比不过她王太后在外的名声啊。”
刘彻眉头一蹙,心中的伤口被骤然揭开。
“都是孙儿的馊主意才害了他。”他凝眉叹道,似乎每一句都带着伤痕:“上次韩嫣驾着朕的副车在长安街上冲撞了江都王,江都王一状告到了母后那里。母亲很是不悦,总与朕说起韩嫣的事来。朕本想母后以前总提起朕在民间还有一个姐姐,她的寿辰将至,朕想让韩嫣立一功去哄母亲欢心……没想到……”
“没想到,你母亲表面欣喜,实则那时便已痛下杀心……”窦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韩嫣虽然行事轻佻,但对上还是懂得分寸的。相比较之下,哀家执意要杀赵绾,王臧,也是因为,哀家最最看不得如此急功近利之人在皇帝耳边鼓吹新政。你初初登基,许多事情还不稳妥,若是大刀阔斧,便会伤及许多重要位置的人的利益之根本。搞的朝野震荡,人心惶惶,这才是哀家真正怕的啊。”
刘彻听完后,低眉沉死了片刻,才缓缓道:“孙儿轻狂,今日当真是在皇祖母这里受教了。”
“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样,谁不是生气凌云,心比天高。对于那些要逝去的,却又不肯逝去的,仍在苟延残喘的,是多么的不屑一顾。可是有一日,你到了哀家这把年纪,自然也就明白了许多了。”窦太后忽然停下,转头朝着殿下轻唤了一声芦月。
殿下的女子闻声赶忙上前,躬身行礼。
“去把哀家床头的那个金丝楠木的盒子拿来。”窦太后颤巍巍地说。
“诺。”
芦月走后,窦太后转眼对刘彻说:“哀家最近深感疲乏,总觉得许多大事,已是力不从心了。哀家今日想要送陛下你一件礼物,可是在哀家送你这件礼物之前,要再嘱咐你一句。”
刘彻微怔,掩饰住心中的压抑,轻声道:“皇祖母请讲。”
“哀家百年后,这大汉的江山,便是完完全全地交在你的手里。哀家要你答应,切莫让外戚乱政,不管是窦氏一族,还是王氏一族。作为皇帝,你也要有自己的筹码。有些事要做,但也要做的有缓有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刘彻怔了怔,眉头不由轻颦,沉默了片刻,方才郑重开口:“孙儿答应祖母,定不让皇祖母您担忧的事情发生。”
“还有一件事。”窦太后原本空洞的眼中忽然泛起潮湿的微光,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不管以后如何,你一定要答应哀家,善待阿娇。她的性子刚强,可过刚易折,若是有一日你真的保不住她了,就如你儿时所言,修个金屋子,把她藏在里面吧。”
刘彻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孙儿必不负所托。”
太皇太后听完后,满意地颔首微笑:“哀家是真羡慕你们,如此的年轻,还有许多,许多的好时候……”
一阵脚步声传来,芦月捧着一只描龙画风的金角银边的金丝楠木首饰盒子出来,恭恭敬敬地上来,俯身跪下,将手中的楠木盒高高举过头顶。
“太皇太后,您要的东西,芦月替您取来了。”
窦太后轻笑,声音中透着一丝沧桑:“把它交给陛下吧。”
芦月低眉转身,依旧高举着自己手中的金丝楠木盒子,朝着刘彻一拜。
刘彻微微颦眉,狐疑的从眼前的女子手中接过那只女儿家用的妆奁,修长的手指轻轻的里开启盒盖,墨玉般的眼睛如拨云见日一般,不由地一亮。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原来这大汉王朝的百万雄师铁骑,竟都藏在妇人深闺的一方浅浅的妆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