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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八)
PS:上一章古文部分的若干BUG已修正,感谢热心读者的提醒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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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个瞬间:潜伏的触角
崇祯四年十二月,鲁南平原
北国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江河湖塘尽皆冰封,天地一片银白。可怕的风雪又一次横扫过原本就因为频繁的天灾而日趋荒芜的土地,也扫荡着那些勉强挣扎求活的劳苦百姓。
白雪皑皑的荒凉旷野上,无数零零落落的大小队伍正在络绎而行,其中不乏扶老携幼的人,沿途倒满了冻死饿死的尸体,上面已经堆积起雪花和冰凌,变成一个个白色的坟包。但行走的人却并不理会他们,偶尔有些亲友稍稍嚎哭一阵,也只得站起继续赶路,朝不保夕的廉价生命,让死生离别也显得如此冷清。
——当登州镇的屯堡农庄一片欣欣向荣,结束了一年劳碌的军户农民们正在暖和的屋子里一边烤火,一边盘算着该去门市部(供销社)置办多少年货之时,山东省其它大部分地方却到处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小冰河期纷至沓来的天灾和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让庄稼的亩产下跌到了悲催的地步,而凶狠如虎的地主家丁和官差衙役,又把仅有的一点儿粮食收获统统夺走,不给农民留下半点活路。
事实上,大明朝廷为辽东战事而摊派的“辽饷”,仅仅从数字上算的话,其实并不算多,但在各级贪官污吏的层层加码之下,却已经膨胀到了农民无法承受的地步——最终要征收的粮食,居然比田地里的全部出产还多!等到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之时,那些屋里空空,肚子里也空空的农户们,为了还能看到新一年的太阳,而不是在家中沦为饿殍,只能相继含泪告别家园,顶着寒风踏上了前途叵测的漫漫逃荒路。
天寒地冻之中,这些茫然逃荒的饥民们,成群结队在不知终点的路途上蹒跚前进,沿途不断的留下尸体,他们漫无目的地向着县城、府城或者一切地方的城市而去――即使是最愚昧的灾民们隐也约知道:只有到了城市里才能有一线生机。否则,就算不被饿死也要被冻死,如果本地的城市不能收容他们,他们就只有背井离乡,逃亡到那些更加遥远的州县去碰碰运气……无数被饥寒驱使,为生存所逼迫的难民人流,就这样在鲁南的各条大陆上缓缓的蠕动着,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也都有人加入,凡是他们走过的地方,简直犹如蝗虫过境,一切都被统统吃光了――从树皮草根到动物甚至是人的尸体,一概不能幸免。
沿途那些村镇的乡下大户们,听闻警报之后已经逃避一空――他们不是进了相对坚固的府城和省城,就是逃到了更为遥远也更为安定的江南,自从鲁南各地在崇祯年间接二连三地闹过一堆“白莲教”、“闻香教”之类的民乱之后,这地方已经变得十分危险,许多有资产的人纷纷躲到到省城或者江南“逃嚣”去了。
另一些村镇的乡民则修起了寨墙,练起了乡勇……那些曾经捏着锄把的手,现在紧紧的握着哨棒和木枪,警惕的注意着经过村镇附近的难民们--饿红了眼的灾民们一般都有着“吃饱了再死”的觉悟,而村镇里积存的一点点粮食给自家人吃都还不太够呢!在生死线的边缘,任何人的心都会变跟钢铁一样的冷硬。
那些没有去外地“逃嚣”的地主土豪们,同样带着自己的家丁、长工,拿着弓箭和大刀,站在了寨墙上。原本穿着绫罗绸缎的身子,现在裹着匆匆赶造出来的棉甲。一方面是监督乡勇不要懈怠,一方面也要努力表现出自己“身先士卒”――毕竟他就是这寨子里财产最多的人。一旦寨子被打破,那些原本就被剥削到身无长物的穷光蛋,或许还没什么大的损失,最多就是跟着流民一起去逃荒而已。但他们这些地主土豪别说家产了,就连妻小和性命也未必保得住!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又哪里是容得你当软蛋的?
呼啸的风雪之中,诸位乡勇眼睛里看到的是外面黑压压的流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前几天传来的各种恐怖消息:哪个村镇哪个寨子被难民们吃了大户,谁谁谁的家当都被抢了,谁谁谁全家被难民给杀了――寨子里最富的大地主,一个年过五十的大胖子扭头转来转去,看着身边乡勇们一个个缩脖蹙眉的样子,只得善财难舍地咬咬牙,一跺脚吼了一嗓子:“……都给我看紧点!晚上吃犒劳,猪肉白面菜盒子随便吃!”
片刻的寂静之后,寨墙上接着便是一阵“谢老爷赏!”的纷乱吼叫。
接着,在这般厚赏之下,诸位乡勇也稍稍有了些精神气,犹如唱戏一般,一个个拿腔作调地吼了起来:
“……大伙儿刀枪拿得紧!”
“……拿得紧!”
“……寨子把得牢!”
“……把得牢!”
……
像这样的场面,在鲁南的很多寨子里,几乎每天都要重复几次。平日里不要说给长工、庄户们吃,就是地主大户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白面和猪肉,在这些日子里也都不得不豁出血本,拿出来作为犒劳收买人心。
但是,这些地主大户们,在心疼、恐惧和担心的同时,却又暗自有着几分窃喜。随着流民的一路扫荡,许多良田正在相继变成无主之地。对一些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正是扩大产业的好机会――至于种地的农民,他们是死不光的,等到风雪过去之后,在来年春天,那些还没饿死的人总会回来继续给老爷们干活的。
当然,前提是这些地主大户们能熬过这一关,在此之前没有被难民们“吃大户”,在骚乱中死于非命。
——在这个老实农民已经变成吃人怪兽的绝望时刻,不管是州县还是府城,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官老爷们,通常都不愿意去干涉难民的行动,从而给自己惹祸:只要难民们没起反,没围县城,就算吃了几个乡下地主的大户,屠了几个寨子,也算不了什么大事。除非苦主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否则官府只会让他们自认倒霉。那些留在乡下的大户们,若是想要保住自己的生命财产,就只有自己出头拉队伍一条路。
但即便每个乡下大户都懂得这般道理,每年流民过境的时候,依然总是会有许多寨子被攻破——有的是寨子小壮丁少,面对大批饥民的围攻实在顶不住,有的是地主土豪吝啬财货、盘剥过甚,弄得守寨乡勇临阵反水……等到饥民们扫荡了寨子里的鱼肉米面、金银细软,留下一片废墟扬长而去之后,周围的地主大户就会像秃鹫一样猛扑上来,兴高采烈地把寨子原主人名下的田地瓜分殆尽,让一户缙绅从此消失。
在绝望的明末中原,这样的情景年复一年地不断发生,无论是地主、佃户还是自耕农,都只能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挣扎,在这个炼狱里不断煎熬,同时又无限贪婪地吞噬着彼此的尸体,来赢得一点短暂的满足……天地之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养蛊木桶,没有人知道最后从桶里爬出来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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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鲁交界之处,海州城
虽然从陕甘到齐鲁的偌大一个中原神州,此时都已经被大明那些有良心的官绅们给盘剥得遍地“路倒”,千村万户无炊烟,但得益于近在咫尺的淮北盐场这个聚宝盆,海州百姓的日子貌似勉强还过得去。
所以,这一年腊月里的海州城也还没有关闭城门,禁止北方的难民入城,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城里同样已经办起了练勇,把关厢和附近各村的丁壮组织起来,随时准备“弹压”饥民作乱。城门口则挂着用于杀一儆百的几颗人头――始终是血淋淋的新鲜货色,城外又多了几个草草搭建起来的棚子,熬着一锅锅清可见底,霉味十足的“稀粥”。就是这样的稀粥,云集在附近的难民还不是每个都能吃得上,每天衙役给饥民发多少“筹子”是有个定数的,轮不到的饥民只能饿着,一直轮不上就饿死拉倒。
然而,随着饥民的云集,在粥棚附近也出现了另一种繁荣的贸易。从徐州、扬州甚至更远的江南来的人牙子们,躲在轿子和骡车里,仔细的盘算着自己能够得到多少“猎物”,又要给本地的同行多少好处。有些人则在人堆里逡巡,物色着可以收买的对象。少年男女是第一目标,随后是有姿色的年轻女子。插着草标的人口就这样不断被装上骡车,然后一车一车的运往运河畔装上船只,沿着大运河转送到各地去发卖。
在这一片畸形繁荣的人口贸易之中,甚至连某些来自大明帝国最边缘地带的势力,也悄悄参与了进来。
——熙熙融融的嘈杂声之中,前不久鉴于鲁南局势急剧恶化,刚刚从山东沂州后撤到海州的海南岛穿越众元老院北上特派员,自称道号“盗泉子”的张应宸,穿着一身道服,外面裹着一件棉袍和一件狗皮短袄,骑着一匹小毛驴,背后跟着两个刚收的小道童,穿行在海州城门附近聚集的人群中。不时向周围的人颔首致意――最近几天,他一直在海州这里行医济人,已经有了“活神仙”的美誉。不仅是难民,就是在粥场周围维持秩序的衙役、乡勇们也有不少受了他的医疗,对他纵然没有敬若神明,至少也是客客气气的。
“……道长,您上次给的药,我已经让孩子吃了,果然止住了腹泻,您真是活神仙――”一个笑容可掬的衙役拦住了他的去路,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还请你再给看看,有没有落下其它毛病……”
“……哦?既然是止住了腹泻,性命就不碍事了。”张应宸很有风度地含笑说道,“……贫道现在有点事情,回来再来给你的孩子瞧瞧。你先将这包药给他服下,多少有点滋补的好处……”
在这位衙役的千恩万谢中,张应宸施施然地走了过去,这样的事情他在一路上几乎是应接不暇,就算是时不时到粥场上来巡视的典史和本县的乡勇首领,见了张应宸往往也要客套一番。
——事实上,在张应宸刚来到海州城的时候,这边的官儿和缙绅们对他原本是非常戒备的——在中国古代社会,但凡遇到自然灾害之后,往往是各路邪教开展宣传、忽悠信众的大好机会。
根据中国封建统治阶级在上千年的历史之中积累下来的经验。那些在大灾之后出现的僧道神汉,又是以行医说法为目的,那么几乎是十个里面就有七八个带着“图谋不轨”的企图,而在这几年的山东和淮北各地,也确实是白莲教、闻香教猖獗,各种大小“教乱”不断,让官府的警惕心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山东地面上的会道门门类庞杂,大的有闻香教和罗教,至于各种支派、会道门更是名目繁多。闻香教的名气很大,力量也最大。白莲教首领徐鸿儒就是河北蓟州闻香教主王森的徒弟。白莲教在山东潜伏经营二十多年,徒众二百多万。盘根错节,势力极大。天启二年的暴动失败之后,白莲教在山东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是余党实力犹存,继续潜伏活动,崇祯二年就曾围攻莱阳,同年白莲余党朱炳南也在河南睢州进攻官府。至于罗教更是土生土长:祖师是山东人罗清,在漕运兵丁中有较强的实力,其支派也很多。
对于这些山东乱党来说,以盐场而富饶的海州,就坐落在山东隔壁,自然是他们眼中十分垂涎的一块大肥肉。就在最近的一个月里,已经有好几个好几个所谓的“道士”或者“和尚”,以及没有任何宗教装束的所谓“神汉巫婆”之类的人物,因为行为诡异而先后引起了海州本地官府的注意,很快就在官府和缙绅的打击之下彻底销声匿迹了——要知道本时空的大明官府可压根儿没有什么人权概念,发现可疑人物就抓回去拷打一番再说,乃是各地官府的通行惯例。更何况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许多人只是因为言行可疑就被砍了脑袋,或者在衙门里被拷打致死,还有些倒霉蛋则是死在了暗无天日的监牢和衙门门口的站笼里。
张应宸这个穿越者道士,之所以能够在海州城的严打风暴之中免遭上述厄运,第一是得益于二十一世纪的正规医学院学历和丰富的行医经验,他的医术比较高明,携带的各种药物更是高明;二来是在穿越众集团的帮助之下,他有着正式的官方道士度牒,外加一份之前通过关系从某个缙绅家里搞来的名帖――这两样东西在保护他的安全上起很大作用。而且他在治病行医的时候总是非常小心,一般只说些行善积德之类的话语,从来不搞什么“颠覆性反政府教唆”……所以时间一长,官府和缙绅也都渐渐对他放心了。
然后,张应宸这些日子里整天在城门外的“人市”里转悠,不断购买“可爱的男孩子”的行为,无形中也给他提供了很好的掩护——让很多心思龌蹉的家伙恍然大悟,认为这个道貌岸然的“盗泉子”,其实也就跟明末那些实为“角色扮演类妓院”的尼姑庵一样,不过是个披着一身游方道士外皮的人贩子罢了,只是居然还真的愿意治病救人,似乎多少还有点慈悲良心……在这等道德沦丧的乱世里,已经是实属难得了。
——作为一名似乎是生来就要改变世界的穿越者,张应宸在沂州和海州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低调,是因为元老院分派给他的工作,本来就不是在山东搞邪教煽动什么民变和“教乱”,甚至连收集人口都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带任务。他此次北上的真正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收集情报。
首先,张应宸深入北地的其中一个主要目的,是为了考察一下当地白莲教、罗教、闻香教等组织的活动状况和煽动能力,现在看来,这些大明朝的传统反政府组织确实有一些活动,但是地方官府尽管无心也无力赈灾,却对此十分的注意――毕竟距离天启年间那次席卷山东的白莲教之乱还不到十年,教门组织的元气尚未恢复,地方上的警惕性也还在,要利用宗教手段把民众煽动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总的来说,在后金军破关深入山东,或者山西农民军横跨中原打过来之前,山东估计还不会大乱。
其次,自然就是考察一下山东半岛尖端的登州镇,这个带着明显穿越者痕迹的地方集团,究竟在山东拥有多少实力,集团内部究竟有多少穿越者,对大明的忠诚心又有多少,对待己方势力的态度又是怎样,好让元老院在制订下一步应对策略的时候,拥有更多的事实依据——这才是张应宸本次北上的真正工作核心,他之前是更北方的临沂一带展开情报收集工作,但随着鲁南局势的日益崩坏,若是张应宸继续待在沂州的话,或许就有遭遇流民围城、玉石俱焚的危险,这才南下撤退到相对安全一些的海州城来。
然后,待在海州情报站悠闲无事的张应宸,就被海州城门外日渐繁荣的人口交易给吸引了注意力,连日来不断收购少年少女,准备到时通过联络船运回海南岛,对于长期极为渴求劳动力的穿越众来说,多少也是一个补充,同时也有利于元老院治下的人口多样化……可惜手头的经费实在有限,比如今天他在城门附近遇到了几个插标自卖的少年,长得眉目俊俏,一看就让张应宸颇为心动,但他此时已经搜罗了十余人,每天的吃喝用度都要花费不少,而海州的粮价又还在节节攀升,实在是不敢再收容更多的男孩子了。
“……唉,鹿庄主什么时候才能把钱送来啊,不然上好的人口资源都给这伙人牙拉走了。”张应宸情绪低落地叹了口气,在心中如此暗自盘算着,骑着毛驴回到了城关厢的一座道观里。
这地方说是道观,实则没有什么正经的道士,只有一个火居道人(不禁嫁娶生育之意)住着,勉强维持生计。张应宸只花了几个小钱,就租下了道观的房子,作为自己在海州城里的临时活动基地。至于元老院编制下真正的海州情报站,则设置在海州城外——《西游记》之中那座孵出了孙悟空孙猴子的花果山上!
明末之时,海州(后世的连云港)的花果山(原来的正式名称是云台山或苍梧山)还没有像现代那样因为泥沙淤积,海岸线拓展,逐渐变得与西边的陆地相连,而是依然跟《西游记》描写的那样,是兀立于海中的一座岛屿,与海州隔着一片汪洋。岛上地形崎岖,山地多,平地少,即使是仅有的一点儿平地,也大多以盐碱地和沙地为主,不能耕作。所以除了零星几户渔民和一两处极度破败的道观,几乎没有什么人烟。虽然因为《西游记》的广泛传播,这座曾经默默无闻的花果山,此时已经在社会上多少有了些知名度,但明朝的旅游业毕竟无法跟现代相比,明末乱世更不适合游山玩水,所以崇祯年间的花果山依然一片荒凉。
不过对于以舰队为机动力量的海南岛临高元老院来说,此岛却是绝好的前进基地,首先是相对偏僻,不引人注意。其次,在战时只要配合少量的海军舰艇,用少量部队为基干,就能确保整个岛屿的安全。岛上高耸的山崖可以设置警戒哨所,虽然岛屿本身物产不丰,但对于海军来说最关键的淡水却相当充足——花果山上到处都是潺潺流淌的溪流和泉眼,《西游记》描写里的“水帘洞”可不是编造出来的。
于是,奉命北上设立情报站的鹿文渊,就在花果山这座海岛上置办了一座庄园,名曰“猴王庄”,作为元老院挺进北方的触角——前期以收集苏鲁地区的情报,小规模销售商品和打通人脉为主。待到时机成熟,就可以摇身一变,作为元老院发动北方大陆攻略的中继站,类似于鸦片战争时期的香港岛和舟山。
不过,这花果山上的庄园虽然安全隐蔽、易守难攻,但毕竟距离海州城还有一定距离,难以更加切实地了解第一手动态情报。所以张应宸从沂州后撤下来之后,在花果山的猴王庄待了几天,感觉实在闲不住,又来到海州城找了个临时住处……为了勤俭节约,他落脚的道观看上去破落不堪,第一进的破屋子里以前就是住着乞丐,现在则是挤满了张应宸最近采购的少年少女,个个都饿得脱了形。张应宸从夹道里进去,到了后面,看到那个火居道人和他老婆正在劈柴,便对房东草草打了个招呼,就往自己住的小院子而去。
院门口,一个道童闻声立即过来迎接,但让张应宸意外的是,他还在屋里看到了鹿文渊庄主的身影。
“……稀客,稀客啊!鹿庄主,你不在花果山当你的猴王,玩你的那些山东大妞儿,怎么却有闲心思跑到贫道的这个破道观里来?”张应宸一边赶紧招呼道童斟茶待客,一边还不忘在嘴上损他两句。
“……什么事?自然是破财的祸事了!为了眼下越来越多的流民,府台大人召集地方缙绅开会,先是照例哭穷,然后就是命令大家‘踊跃捐献’,连我这个海岛上的外乡人,都被硬是摊派了五十两银子!”
鹿庄主接过茶碗,没好气地说道,“……刚才我也到施粥的地方去转了转,瞧那粥锅里真是稀得能照出人影,还掺了不晓得多少泥沙草叶,放进去的米麦也都是一股霉味……啧啧,我捐献给衙门的五十两银子,若是能有五两银子被用在赈济灾民上,就该谢天谢地了!这还没算他们从朝廷那边弄到的赈灾银两呢!”
——自古至今,自然灾害之后的赈济最后总会变成基层当权者的盛宴,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连皇帝也无可奈何――明知道救济钱粮拨下去就会被层层盘剥,到灾民手里十不存一,可还是要继续下拨,否则自然灾害就会激起民变――很多时候就是拨了再多的钱粮也一样会激起民变。所谓盛世和末世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在盛世的时候,救灾物资即使经过层层克扣,灾民最后多少还是能分到一些。而到末世就成了官僚集团彻底吞掉一切的拨款和物资,压榨得老百姓活不下去,最后激起民变让皇帝上吊来顶缸。
“……这就是行政能力的衰退啊!”张应宸评价道,“……当一个封建王朝处于盛世的时候,机构一般还能保持正常运转,官吏的腐败程度还没有影响到行政执行能力。但到了王朝后期,随着腐败越来越严重,行政体系的执行能力也跟着下降了。到了最末期的时候,整个国家就会进入无政府状态,别说灾民了,就连军队也得靠打家劫舍过日子,哪怕敌兵围城、刀锋都架到脖子上了,文官们还是不忘贪污和克扣……”
——凡是读过李自成的故事的人,大概都知道明末“福禄宴”的残忍故事:当时李自成纠集农民军围攻洛阳,企图夺取洛阳城内福王府囤积的无数金银粮米。而洛阳的城墙和堡垒虽然十分坚固,守军却在战前就已经欠了半年的军饷,对身后的洛阳官府和福王朱常洵自然是怨声载道,纷纷怒言:“洛阳王府富于皇宫,神宗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却让我们空肚子去打仗,命死贼手,何其不公!”军心一时间极为不稳。
面对这样的情况,正如大明朝臣一遇到缺钱就想让皇帝拨发内帑一样,洛阳文武也是自己一毛不拔,一心指望着福王能够忠君爱国、慷慨解囊——先是洛阳知府和总兵去福王府上门劝捐,未果之后,又请当时隐居洛阳的前兵部尚书吕维祺多次入福王府,劝朱常洵开府库赈济饥民、犒赏军士。可惜据说当时福王嗜财如命,根本不听。最终导致守军因怨生恨,只战斗了一天就倒戈哗变,向李自成献城投降,洛阳遂陷。
李自成攻破洛阳之后,逮着了逃跑失败的福王,便命令手下人把这个三百斤重的肥王爷给绑起来,剥光洗净,又从福王府的花园弄来几头梅花鹿宰杀,与福王一起丢进一只大鼎里共煮成肉糜,名为“福禄宴”,供将士们共享——从此,福王朱常洵就成了文人们口诛笔伐的笑柄,好像洛阳陷落都是他的罪过一样。
可当时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在洛阳之战爆发前夕,福王虽然一开始确实是推脱着不肯出钱,但在前兵部尚书吕维祺的再三劝说之下,最终还是捐献了三万两银子。再加上洛阳城内其它士绅的捐献,最后总算是凑到了五万两白银,一千石粮米。在这批钱粮送来之时,洛阳的守城官兵当即就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可问题是,即使是在这等兵危战凶之时,洛阳文武依然没忘了漂没钱粮,甚至克扣得比平时还要凶狠——五万两银子刚刚到手,洛阳分巡道王胤昌便留下了一万两,王绍禹总兵也克扣了一万两,洛阳知府冯大人吞了八千两,洛阳推官卫大人拿了三千两……一番七折八扣下来,发到守城的四千多官兵手里时,账目上的五万两银子已经只剩八千两,几个小军官又合谋吞了五千两,最后每个官兵只分到了区区几钱银子!
偏偏之前官府募集到五万两银子的事情,全体官兵早已知晓,都眼巴巴地等着这笔空前大犒赏呢。此时一看,即使已经是流寇兵临城下的要命关头,诸位上司们依然这般苛待自己,于是一起一落的巨大落差之下,自然是气得人人大骂,满肚子怨气。接着,各路守军还因为各营银两分配不均,而在城墙上为抢银子爆发内讧,乃至于动刀子死了人。李自成趁机挥师猛攻,守军自然是投降的投降、溃逃的溃逃了……
——或许,那位福王朱常洵一开始之所以不肯出钱,恐怕就是因为知道以洛阳这帮昏官的作死秉性,即使给了他们再多的银两,即使刀子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也只会拿去中饱私囊,照样不肯花在战事之上吧!
不过,崇祯年间的大明公务员阶层,固然是充斥着无数的作死高手,但是再下面的缙绅土豪,其实也同样非常擅长以各种姿势来作死。比如同样在流寇横行河南的时候,有一次某个县城即将被农民军围攻,城中某缙绅预先得知风声,在城内囤积了不少粮食,预备在围城开始之后坐地起价,通过贩卖天价粮食来大赚一笔……谁知等到围城战开始之后,却被县令的一纸公文封了粮栈,把他的存粮都运到了衙门里去。
该缙绅闻讯,在气急败坏之下,居然趁着农民军攻城正急,县令被迫带上全部兵丁到城头应付战事的时候,悍然发动家丁纵火攻打县衙,企图夺回粮食。可当时守军本来就已经在农民军的强攻之下,左支右绌、摇摇欲坠,一看到背后火起,当即士气瓦解,兵溃城破……结果这位缙绅才从衙门里夺回粮食不到一个时辰,县城就落入农民军之手,他举家都被农民军杀尽,那些粮食自然也都被流寇头目给笑纳了……
由此可见,面对这样一帮从上到下都热衷于作死的朝臣和士绅,崇祯皇帝的处境该有多么悲催了。即使他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朝臣也未必会配合——别以为那帮节操无底线的文臣只会作死,不会弑君啊!
总的来说,崇祯年间的大明帝国统治阶层,上到内阁重臣,下到乡野缙绅,多半都是超一流的作死运动狂热爱好者,硬是把作死这种事情玩出了技巧、玩出了花样,一直玩到了匪夷所思、丧心病狂的超凡境界——否则也不会把偌大一个资源丰富、工商兴盛的超级大帝国,给一口气搞出这般扑街的悲惨命运。
当然,这固然是大明王朝的不幸,是中华百姓的浩劫,但也是各路野心家眼中的机会——遗憾的是,在这个被各路穿越者穿成了筛子的时空,企图争夺大明王朝遗产的竞争者,似乎实在是太多了一点儿……
“……老鹿啊!关于这几个月零星搜集到的登州镇情报,我这两天初步整理了一下,已经写了一个总结出来。那边大概可以确定身份的穿越者,暂时只有登州镇总兵陈新本人而已,还有他的民事主管刘民有,有很大的可能也是穿越的,至于登州镇内部还有没有其他的穿越者存在,这一点就实在是没法打探清楚了。
而登州镇的势力范围,目前已经覆盖了山东半岛的尖端,几乎整个宁海州都被陈新给经营成了私人王国,在登州和青州则散布着不少零星飞地。在登州镇势力最强的文登县和威海一带,当地百姓都只知道自己属于登州镇的某屯堡,而不再理会什么州县衙门了……虽然登州军的常备编制即使算上杂牌也应该不超过一万人,但被登州镇完全控制的人口,估计已经达到了十五万以上,并且还在以滚雪球的速度继续膨胀。
从装备和战术上来看,登州军虽然远远胜过了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明军,但使用的长枪、火枪和火炮等兵器,还有使用这些兵器的方式,依然没有超越欧洲三十年战争时代西班牙大方阵的水准。看起来跟黄石在辽东长生岛训练的那支‘救火营’相差无几,不过火炮的数量似乎更加充足一些。在我看来,登州镇这个势力真正的强悍之处,还是在于它的后勤动员体系上——那是一个类似于我国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红军根据地体系,可以在保证底层人口基本生活的同时,最大程度地把一块地方的战争潜力给压榨出来……”
张应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从一只箱子里翻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递给鹿文渊,“……这份报告,就请你下次让联络船带回海南岛去吧!话说回来,我上次托人跟你说的,让你带些银子过来的事情,该没有忘了吧!这两天我在城门口的‘人市’里,已经因为钱不凑手,错过不少好苗子了……”
“……银子我倒是还带着一些,但你恐怕已经没时间再收购人手了。这份报告还是你自己交到临高大本营那边去吧!”鹿文渊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张应宸递来的报告纸,“……根据元老院的紧急指示,敌占区的所有元老都要尽快撤回临高,‘立春号’已经秘密抵达花果山附近海域,你赶紧收拾一下行李,趁着城门还没关,我们尽量在今天带着你买来的这些人赶回花果山,然后明天一早就乘上‘立春号’起锚南下!”
“……什么?”张应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元老院为什么要下这种命令?”
“……当然是因为咱们的后方出大事了——澳洲人、华美国、东岸国的外交舰队,目前都挤在了巴达维亚,把荷兰人吓得半死,接着很快就要一块儿来临高拜访啦!在元老院理顺跟他们这些‘穿越者同胞’的关系,互相商讨出一个合作方案,至少是和平共处的办法之前,北方的事情就只能先放一放再说了。”
鹿文渊叹了口气说道,“……黄石之前提出的那个去辽东捞人的方案,目前也被紧急叫停了。‘立春号’这次单舰北上,就是专门来接咱们的,否则可能赶不上临高那边的大会召开……所以咱们动作得快一点了。”
“……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那些不值钱的粗笨东西,索性就丢给房东好了,只要带上外院里那些人就行……”张应宸先是环顾了一圈这座临时租住的破院子,然后略带迟疑地说道,“……但一艘立春号就带上这么十几个人,你的庄子好像也没啥货物……会不会有点太浪费了?”
“……不要紧,最近几天刚好有些胶州流民坐着几条破船飘到了花果山,一个个又冷又饿、半死不活,被我庄子里的人从海边救起来之后,那些流民都表示自愿卖身投靠,现在都已经剃头净化过了……”
鹿文渊随口答道,“……再加上你这边的十几人,差不多就可以凑够一船了……”
“……胶州?”张应宸闻言皱起了眉头,“……听说那边刚刚打了一仗,这些人该不是逃散的乱军吧?”
“……谁知道呢?不过就算是的话,又能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些年收编的土匪海盗难道还少吗?”
鹿文渊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反正只要把人弄到了临高,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乖乖听话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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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城外,花果山“猴王庄”私港,海南岛临高元老院下辖蒸汽-风帆混合动力战舰/武装商船“立春号”
一间随波微微起伏的幽暗船舱里,大明朝廷邸报上“蛊惑奸民、祸乱胶州”的盐枭李孟,终于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虽然感觉身上的几处伤疤,还有些隐约作痛,但自己的这一条命,好歹是能够保住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战死的好兄弟啊!他如是叹息着,想要伸手理一理头发,却只摸到了光秃秃的头皮。
“……李大哥,你醒了啊,来,喝口水吧!再吃几口东西,我把你的早饭给领来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李孟挣扎着从稻草堆上坐起身子,看到自己的铁哥们儿赵能同样剃了个秃瓢,穿了一件蓝布衣裳,正一边憨厚地笑着,一边递给自己一个竹筒和一块黑乎乎的杂粮饼子,嘴里还在唠唠叨叨地嘀咕着,“……说起来,咱们这回投的东家倒也慷慨,居然真的一天开三顿饭!还给咱们新衣裳穿!可为啥偏偏却要咱们把头发都剃了呢?该不会因为是大老爷是和尚,所以要咱们都当小沙弥吧?”
“……哎,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啊,咱们如今连性命都是别人的了,还说什么头发呢?当小沙弥就当小沙弥吧!只要管着咱们的吃穿,剃个光头又有啥?记得朱元璋当年也出过家不是?”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李孟心中的想法,却远没有他刚才说的那么淡定——回忆起之前在这艘船上看到的铁皮烟囱和飘散的煤烟,还有听到的轮机轰鸣,李孟的心中其实早已警钟大作,被震撼的不轻!
上述所见所闻的这一切,分明统统都不是应该出现在明末这个时代的东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世界?!!李孟一边咀嚼着杂粮饼,一边陷入了默默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