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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人龙和张福生没有长谈,他对张福生交待了几句,张福生便告辞离去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给自己又续上了一支香烟。自从连毅逃亡之后,他一无经验二无准备的接下了这么一大摊子生意,原本是打算见机行事,能干就干,干不了就算,结果一路糊里糊涂的撑到了现在,他感觉自己在刀光剑影中长了不少的智慧。先前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现在他可不这么任性了,他不但不再想“今朝醉”,他还想让自己永远清醒、力争上游。
从连毅的赏识中,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是个人才,比一般人强,而且是强得多。凭着他的果敢勇武和心狠手辣,他迟早要成为天津卫里数一数二的大亨。他有这个才,也有这个命,擦身而过的子弹便是明证——他大难不死,他必有后福。
吸完这支香烟,他起身去了餐厅,发现妹妹还在那里吃。妹妹不是馋嘴姑娘,平时吃什么都是草草的几口,结果今天守着一小碗粥,她对着面前的金玉郎,喝了个天长地久。金玉郎一手捏着半个烧饼,一手拿着筷子,抬头望向了他:“龙?哥哥?龙哥哥?”
段人龙并没兴趣当他的龙哥哥,于是另起了话题:“还没吃完?”
金玉郎放下筷子,向他招了招手:“我们商量房子的事呢。她不懂,我懂得也不多,你来说说,这新房子应该怎么找?价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房子好。”
段人龙走到餐桌前,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了:“找房子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结婚啊!”金玉郎惊讶的回答:“结婚哪能没有新房子呢?”
段人龙一耸肩膀:“大冷天的,谁有功夫去找房子?你想住就先在这儿住,这么多间屋子,还装不下一个你?”
金玉郎翻了个白眼:“不管就不管,我自己去找。”
段人龙吸烟吸得嘴里干巴巴,他舔了舔嘴唇,再次另起话题:“小子,你这阵子在北京都干什么了?”
金玉郎咽下口中的烧饼,开始兴致勃勃的讲述起来,讲他怎么把金效坤送进大牢,怎么把傲雪耍弄得东奔西走死去活来,他怎么用金效坤的财产酬谢了陆健儿,陆健儿又怎么非要收了他做妹夫……说得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大牢里的金效坤,他描述得尤其细致,张开五指在自己头上一耙,将头顶短发全耙下来遮了前额:“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头发全下来了,好像变了个人,我第一次见,可怕。”
然后他又把前额的乱发拢了上去,对着段人龙叹了口气:“其实我真不愿意看见他这样,虽然他不喜欢我,可我一直还当他是我的亲大哥。当初我想他也许会因为遗产分配的事情嫉恨我,我还想虽然他嫉恨我,但我可以想办法去和他修好,我可以想办法去让他接纳我,毕竟,我是个可爱的人,我能做他的好弟弟。”
段人龙似笑非笑的不言语,段人凤哼了一声:“自己说自己可爱?”
金玉郎转向了段人凤:“我没想到他会杀我。我很伤心。真的,很伤心。”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似的,扭脸一笑:“我对他还是有过感情的,不像那个连傲雪,我对她就只是恨,那时候真想把她卖进窑子里去,让她不得好死。陆健儿说我无聊,无聊就无聊,能解恨就好,谁知道施新月看上了她,也好,先把她扔给施新月,等我有了新灵感了,再去找她。”
段人凤完全支持金玉郎报仇雪恨,只是在听到陆健儿要收他做妹夫那一段,心里有点不舒服,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和陆家是半斤八两,哥哥不是也想撮合自己和张福生吗?
段人龙这时又问:“你是带着公事来天津的,现在你一心想着找房结婚,那公事你还办不办了?”
“再说吧。我都不知道我究竟要办什么,公事写在公文上了,公文在招待所里,我还没有看。反正办不办都无所谓,陆健儿不会怪我。”
段人龙说道:“你不娶人家妹妹,还打算留在天津再不回去,他会不怪你?”
金玉郎笑了:“怪我,我也没办法。段陆两家,我只能选一个。我选你们,陆健儿要是因此骂我,我也认了。”
说到这里,他对着段氏兄妹粲然一笑:“还是谈谈新房子吧!”
段人龙是一朝发现金玉郎这人不妙,接下来看他便是处处不妙。然而妹妹无意理会他的心思,吃过早饭之后,她系上斗篷戴上小帽,打扮得像一切摩登女郎一样,同着金玉郎出门逛大街去了。
两人说是找房,其实只是走走谈谈,就不知不觉的消磨掉了大半天的光阴,冷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们进咖啡馆吃吃喝喝,到电影院坐一坐,天光不知不觉的暗下来,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当夜,金玉郎理直气壮的住进了段人凤的卧室里。第二天早上,段人龙下了楼,就见金玉郎在给妹妹系一条新围巾,两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都是那么的摩登漂亮,真是一对璧人。
然后这一对璧人出了门,又足足的玩了一天。晚上回家时,金玉郎捧了个五颜六色的圆纸盒子,盒子上印着法国面包房的字样,里头装着几块西式点心,是他特地给段人龙带回来的夜宵。在未来的新家庭里,段人龙就是他的新哥哥,双方关系匪浅,所以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给段人龙带点吃的回来。
两人寒气凛凛的到了家,却发现段人龙还没回来。金玉郎放下盒子,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清静,于是一边脱大衣,一边笑问段人凤:“如果我说我想和你组织小家庭,只有你和我,不要龙,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段人凤想了想:“我们兄妹从来没分开过,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龙对我很好,我的新家庭里应该有他一个,可有时候又觉得他有点凶。”
“我不凶吗?”
金玉郎噗嗤一声笑了:“你凶我不怕,我也不生气。你是真心爱我的人,你对我凶,一定也是为了我好。我要是还对你生气,那我成什么人了?”
段人凤现在看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妙趣,他随便讲一句话,她听着也是回味无穷。迈步走到他面前,她仰脸望着他冻红了的脸,笑了:“少对着我装乖宝宝了,好像你多通情达理似的。”
金玉郎把大衣往沙发上一扔,来了精神:“从现在开始,我做一夜乖宝宝给你看,好不好?”
说完这话,他紧闭了眼睛低下头去,仿佛是要定一定神。几秒钟之后,他睁开眼睛抬起头,瞳孔清澈,眼神茫然,声音又轻又怯:“段人凤,你看我乖不乖?”
段人凤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抬手照着他的脑袋,轻轻打了一巴掌:“你还真装上了?”
他当即后退一步捂了脑袋,蹙起眉头看她,两只眼睛雾气氤氲,竟然像是委屈得要哭。段人凤以为自己那一巴掌打重了,刚要上前去揉一揉他的痛处,不料他那蹙着的两道眉毛忽然开展,他哈哈的笑了起来。段人凤简直无可奈何,忍不住也笑了:“你应该去演电影。”
说完这话,楼内忽然一黑。段人凤越发的无可奈何:“好,电闸又闹毛病了。你站着别动,我看看去——”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外头有人向房内开了枪。
枪口一定是上了消音器,因为他们几乎没听见枪声,子弹在玻璃窗上钻出细小圆孔,然后就在二人之间直飞过去,击碎了靠墙那座大座钟的玻璃罩子。在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中,第二粒子弹“扑”的一声,射进了旁边的皮沙发里。
房内二人一起反应过来了,金玉郎抱了脑袋正想蹲下来躲藏,可是忽然想到了自己身边还有个段人凤,他立刻抱住段人凤向下一扑,将段人凤压到了自己身下,又极力的伸展了身体,想要把段人凤完全的掩盖住。段人凤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拼了命的才抽出一只手,摸索着去拽旁边茶几上的小抽屉——抽屉里有手枪。
金玉郎不知道段人凤在挣扎什么,还以为她是害怕,便用双手捧了她的脸:“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说这话时,他已经吓得声音抖颤,整个人都在压着段人凤哆嗦。段人凤有心把他推开,又怕他乱滚一气会有危险,所以一手拉开抽屉摸出了手枪,她将另一只手也抽出来,拉开手枪保险将子弹上膛,然后举手向着窗户方向一扣扳机。
她这一枪刚打出去,几乎是同时,窗外也响起了杂乱枪声,而在更遥远处,巡捕们吹着警笛,也闻声赶过来了。有人慌里慌张的破门而入,是拎着手枪的段人龙。
段宅今晚,算是来了刺客。
刺客当然是冲着段人龙来的,只是运气不济,偏巧今晚段人龙该在家而不在家,又偏巧在他们行凶之际,段人龙带着一队人马从外面回了来。
见妹妹和金玉郎都安然无恙之后,段人龙出面打发了巡捕,刺客们是逃得不知所踪了,段宅的男仆也没了影子,这足以证明他早被刺客买通,今晚故意拉了电闸,好让刺客们可以趁乱杀进来。和段人龙一起回来的,还有张福生等人,在段人龙和巡捕们交涉之时,张福生径自上楼,将各间房屋都搜查了一遍,只怕楼内还会藏人。搜查到了段人凤的卧室时,他对着房内情景愣了愣——床上摆着两个枕头,床下放着两双拖鞋,靠窗的椅子上,还搭了一条丝绸花围巾。
围巾花色不是段人凤的风格,段人龙也向来不戴这种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他想这围巾只能是楼下那个小白脸的。段二小姐平时杀伐决断的,胆量见识都不比男子汉差,然而竟会爱上那么个花枝招展的小白脸,这真让他想不通。
要是段二小姐爱上了个什么英豪,哪怕英豪老一点丑一点,他也能够服气。但是对着那么个娇滴滴的公子哥儿,他真不甘心认输。况且段人龙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要不然,平时怎么会一有事就让他去问二小姐?
张福生一直很高看段人凤,老觉着她是个巾帼英雄,只是她这个看人的眼光,他实在不能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