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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给这两个孩子起个名字吧!”有另一位长老人建议道。
比穆真从妻子怀中将两个孩子抱过,左手上的婴儿哭得更厉害了,小脸皱成一团,嘹亮的哭声像是卯足了力气,右手上的那个依然静悄悄地,只是微微动了动手脚。
“我们原先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现在我把这个名字赐给……”男人看了看左手,又看了看右手,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艰难地做着抉择。最终他一咬牙举起了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向众人宣布——
“诸位,这是我的儿子,莫达罕﹒龙琰。”
所有人都随之起立,热烈地鼓掌,微笑着送上祝福,还有人吹气了口哨,面上赞叹这个孩子的命运甚好。
慕容汐的声音也在此时传来,嗓音冷的像是要结冰,“真是恭喜。”
莫达罕正欲开口解释些什么,比穆真的声音继续传来。
“而这是他的哥哥,我的另一个儿子,莫达尔﹒龙琰。”
幻境突然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再恢复如常时,会议厅中的掌声十分的稀稀拉拉,孩子的母亲绷着一脸僵硬的表情瞪着这个充斥着虚伪猜忌、人人心怀鬼胎的家族。
慕容汐的声音再次从虚空中传来,淡的甚至有些听不清:“哥哥?”
“没错。莫达罕,本是我弟弟的名字。而我,是莫达尔。”莫达罕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回答。
幻境里的莫达尔随着岁月而渐渐长大。他身体有些不太好,然而也并不是十分虚弱。可是父亲却哪儿也不让他去,他哭过,闹过,甚至绝食过,可是都没有用。他依然只能终日待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房间里,美丽的蓝眸子里盛满了忧郁。母亲时常会来看他,给他带一些好吃的补补身体,可是每当他哭着求母亲让他和其他人一样外出骑马打猎,母亲总是含着泪摇摇头。有时候他逼得狠了,母亲便会掉眼泪,那么大那么大颗,吓得他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他的童年委实悲惨,虽然天冰蚕丝织的锦被再柔软,身上的苏锦再华丽,吃的全是山珍海味,可这些都弥补不了与人隔绝的寂寞与孤单。久而久之,他的性格也越发的内向起来,常常能够十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呆呆的眼神总是看向窗外,像是笼子里关久了的金丝雀。
他唯一开心的日子,就是他的弟弟莫达罕来陪他的时间。
父亲虽然严禁他与别人的交流,但却对莫达罕对他时不时的探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他仅仅晚一刹那出世的莫达罕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穿的也是一模一样的锦衣华服,配的也是一模一样多的侍女仆从。
可是他却觉得莫达罕和他一点也不一样。
莫达罕能够无忧无虑地和周围的小伙伴们玩耍,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随心所欲地逛遍布洛依城大街小巷,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胡搅蛮缠地当着众人的面偎依在父亲母亲的怀里撒娇,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成为北荒世袭的王,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站在光天化日的阳光之下,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的身体不好。父亲说过,羸弱的孩子不能长成北荒威武雄壮的汉子,不能成为北荒人引以为傲的勇士,不能上战场砍下敌人的脖子,不受磐靼天神的眷顾,不配做北荒的真王。
可是莫达罕对他却是极好。
他总是会拉着他的手,陪他一起坐在玻璃窗下看夕阳,满是期待地同他说起呼伦贝特草原上的月色有多么美。他说,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月亮。
他总是会给他带来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有他在集市上买的花灯,有他在别人手中赢的小短刀,有他在父亲屋内偷的小麒麟玉。他说,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花灯。
他总是会告诉他今天他又气跑了哪个总是唧唧歪歪教他大道理的老学究,又学了哪一种新的刀法,又将剑射的远了多少。他说,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打猎。
莫达尔每次都会点头,他想,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只要好起来,就能够和莫达罕一样了,一样强壮,一样坚强,一样可以在日光下奔跑。
可是,什么时候才会有那么一天呢?
三人成虎,谎话说了一百遍,也就成了真话。那一日比穆真在会议厅里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也不过是一番道听途说,甚至连苏格勒都不甚了解。那不过是为了留下自己两个儿子的砝码。可是当这样的观念在龙琰家族里一传十,十传百地根深蒂固,连他自己都不由得不信了。
他对两个孩子的爱自然都是极其深厚的,可是他的希望和热血都倾注在了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少年的身上,他对莫达罕的要求严厉而苛刻,看向他的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相信与期待。而他的目光在投向莫达尔的时候,却是深深的悲悯与怜爱,他恨不得拿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供他享用,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再好过自由。
母亲起初会常常地来探望他,可是他不明白为何母亲看到他就要坠泪,那样悲伤而绝望的泪水,像是永远永远也流不完一样,让他的幼小的心里无端端地感到害怕。再后来,父亲便不大让母亲来看望他,因为怕母亲伤心过度。
他知道,父亲虽然爱他,但却更爱母亲,世间的一切加起来怕是都敌不过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父亲在同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满是愧疚与歉意,而那样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
日子白驹过隙,他们都在一天天长大。
他开始对自己绝望。他隐约有些明白,自己的病大约是不会好了。他觉得他的生活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这样子,他觉得痛苦,却找不到痛苦的来源,可是他不想死,虽然他活的很痛不欲生,可他仍然渴望活着。
而莫达罕总是充满期待微微带笑地望向他的样子,那般好看,那般夺目,却膈应在他的心底,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重回他的脑海里。
他害怕他会让莫达罕失望。
他是唯一一个会对他抱有希望的人,他不想让他失望。
他的心里终究埋下了一抹阴影,莫达罕说的那些安慰他的话,全部都为这抹阴影浇了水,施了肥,让它膨胀成了一个伤痕。
莫达罕却一如往昔般地常常来探望他,给他带各种琳琅的小东西,他依旧如往昔般收下,但是在莫达罕走后却会全部撕碎、折断、烧毁。他想让莫达罕远离他,不再对他抱有期望,可是他又有些舍不得莫达罕带给他的温暖,关怀与爱。这样纠结扭曲的心思终究有一天走到了尽头,他连表面的和平都难以再维持。他当着莫达罕的面将他刚刚带来的一个小小的陶瓷杯摔得粉碎,白的面灰的里一层一层,碎成了粉。
小小的莫达罕平静地看向发怒的哥哥,沉默着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从此以后莫达尔厢房的门便很少传来敲门声。
可是门边却总是多了一抹静静坐在一角的黑影,小小的一团,映在珊瑚纸糊成的厢门上,看的人揪心。
已经渐行渐远的孪生兄弟二人常常隔着一道厢门坐在屋里屋外,谁也不开口,谁也不碰门,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夜。
待到天明他打开厢门,总是会发现莫达罕给他留下的礼物,静静地,默默地,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宛如他对他的关心。
他多半不会拿,只让它们依旧矗立在那里,浸淫在风里雨里,渐渐地陈旧了。可是莫达罕也并不恼,在他下一次来过之后,屋外的小东西就会焕然一新,依旧岿然不动摆在那里,像是莫达罕的执著,像是他的心结。
有时候莫达尔也会懊恼,他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谁的错。命运本就是如此,他又能够去责怪谁呢?可是,究竟是什么确定了他这可笑而可悲的命运,叫他与莫达罕本该是好的如同一个人的兄弟却疏离至此,叫他堂堂一个北荒嫡长子不能公之于世人地躲躲藏藏,叫他一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成长,甚至连感受父慈母爱都是一种奢侈。
他恨这命运。
所以当命运终于出现了可以改变的转机,他真的不想错过。
在莫达尔的记忆里,他甚至并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懵懂的孩童。
他只记得那日是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糟糕天气,他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一向连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的红檀木厢门竟然吱呀一声大开。他吃了一惊地回头,发现闯进来的这个人竟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来人是个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身从头到脚都雍容华贵,此刻男人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尖锐而精明。他在来人刺骨的目光中节节后退,终于跌进了厢房的角落,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