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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再不好摆布也逃不过阿爷去。”高澄忽然开了句玩笑。“听说这个柔然世子在长安把宇文黑獭都弄得无可奈何,处处忌惮。”高澄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是一叹,“南阳王元宝炬更是身在其中不堪其苦矣。”
高欢又慢慢靠回凭几里。“宇文黑獭聪明一世,只是这事做得太急切。阿那瑰就没有忌惮处吗?何以让他如此欲取欲求?阿那瑰一个女儿就把长安宫中搅得大乱,宇文黑獭难道真是束手无策?”
高欢很少这么闲聊,而且听起来像是对长安的宫中秘事都了如指掌。
高澄笑道,“阿爷是不在其中不知其苦。如果是高王娶了柔然公主,也说不定是柔然公主臣服于大王呢?难道高王比不过元宝炬?”
高欢笑道,“难道是大将军自己动了心?反拿我来说事?”他半真半假地道,“大将军后悔还来得及。”
父子两个人这么没上没下地开玩笑,实在是难得少见。
高澄笑道,“不悔,不悔,有何可悔?迁就过甚,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要让阿那瑰甘心臣服才是上策。”
高欢问道,“大将军欲如何让阿那瑰臣服?胸中已有良策乎?”
高澄神色一滞,略有点不好意思,终究也只有在父亲面前,少年宰辅才有如此像小儿的样子。
“良策没有。只是授人以柄不如先发制人。儿子想着那个柔然世子秃突佳还没有世子妃,今日在昭台殿上他也说愿求娶大魏公主。若是真能以此留他在邺城牵制阿那瑰,倒是能有些用处。”高澄想起元善见对秃突佳的态度和说的那些话,又向高欢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主上也有此意,若是被抢先,大大不妙。”
高欢听儿子这么说,收了刚才的玩笑意味,沉吟一瞬道,“不妨让阿那瑰先把女儿送来。姑侄一同送来,让步落稽先完婚。”
步落稽是高澄九弟高湛,也是娄妃所出。高湛和柔然小郡主、郡公阿那瑰的孙女叱地莲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尽管两个人都是稚龄,但是依高欢的意思,是先成婚,让叱地莲放在娄妃身边教养,如同当年冯翊公主元仲华一样。
“父王说的是。”这事高澄倒没有异议。
“至于秃突佳的世子妃,可挑选貌美出众者,赐封为公主也就是了,只要能把秃突佳羁绊在邺城就好。”高欢慢声慢气地吩咐道。
高澄笑道,“如此一来不信阿那瑰没有顾忌。”
东柏堂中,出了秋梓坊,阿娈踏着雨后积存的雨水泥泞,扶着元仲华小心翼翼地往外面走去。
箱笼本就不多,抛之庭院中不顾。元仲华此刻就只想着快点离开此处。至于别的东西,不在她考虑之列。阿娈倒是极留意地看了一眼那些箱笼。她知道公主立意要与大将军分离,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只不过是元仲华从小生长在渤海王府的富贵锦绣丛中,不明白这些事罢了。
可能是因为今日在过兴奋疲备,元玉仪回到木兰坊中觉得很劳累。元仲华如今身份大不如前,但居然仍不肯让她拜见,这让她心生挫败。原以为她封了公主,认了祖归了宗,又比元仲华辈份长,再主动去拜见,元仲华至少也会和颜悦色相待吧?谁知道完全不是如此,她心里对元仲华的感觉从畏之到厌之,态度也从惧之到憎之。
“娘子!”突然传来缇女的惊呼。
正躺在榻上的元玉仪立刻起来。缇女在她身边久了,从未如此惊惶过,如果不是因为有大事,她怎么会如此失态?元玉仪觉得有些腹痛,但忍了忍,没出声,只等着缇女进来。
“娘子,长公主出门而去了!”缇女进来看到元玉仪正坐在榻上,便急急回禀,没留意到元玉仪面色暗青,很不舒服的样子。
元玉仪也一惊。这时天色已晚,元仲华要去何处?她还有身孕,万一有什么意外,高澄会不会怪她没有阻拦?表面上说让她不要打扰长公主,但真要出了事,也许就是另一番说辞。
忽然想起刚才去拜见时,秋梓坊的院子里那些箱笼。元玉仪顿时色变,难道元仲华是想趁着高澄不在东柏堂的时候移居出去?然后等高澄回来再把气走了长公主的罪名安在自己身上?
元玉仪心惊了,她没想到元仲华还有这样的心机。或者是她身边的那个心腹阿娈?又突然想起数年前在洛阳,阿娈怎么训斥她的,满目的不屑,更让她觉得刺心,几乎就可以肯定,是阿娈给元仲华出了这样的计策。
元玉仪顾不得浑身的异样感,下榻起身便向外面走去。
东柏堂大门外,简素而不起眼的牛车早就准备好了。
阿娈扶着元仲华正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呼“殿下”。
元仲华和阿娈同时回头,居然看到元玉仪急急忙忙奔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奴婢也都低着头急趋上前地拥着元玉仪。
元玉仪不愧是舞姬出身,这时也能让人觉得凌波微步一般,似是飘过来的。这时她披散的黑发被秋风吹得飞舞,身上一件燕居时的白袍也临风飘举一般,连元仲华都觉得她这样子美极了,远胜过刚才的高髻华服。只是元仲华已经没有特别在意。
“琅琊公主有何事?”阿娈挡在元仲华面前。她心里明白,刚才去秋梓坊拜见,那一番搅扰已经让长公主心头不痛快,现在元玉仪追出来,不知道她又想要做什么。
“殿下要去哪儿?”元玉仪隔着阿娈问元仲华。
“此处是大将军公署,我不便久居。”元仲华淡淡一句算是回答了她,她急于脱身,却忘了这话戳了元玉仪心痛处。
元玉仪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缇女看看情景,终于大着胆子回了一句,“殿下,娘子是好意,夜黑风大,担忧长公主,此时不宜出行。”
元仲华看一眼缇女,她自然不会去回答一个奴婢的话。
阿娈也看一眼缇女,冷冷道,“尔等不必再拦,长公主不便留居此处。自然会遣人回禀大将军,不会让大将军见罪尔等。”
听阿娈的意思,元仲华竟真是要移居出去了。然后再命人来回禀高澄。元玉仪大惊,只怕元仲华这一走更让高澄牵心而迁怒于别人。她上前一步急道,“长公主殿下不能走。”
阿娈自然不容她接近元仲华,伸臂拦住她。
元玉仪好像很无力似的身子一踉跄。
缇女赶紧扶住了元玉仪,不满地看了一眼阿娈。
阿娈直以为元玉仪是作态而已,她目光锐利看到缇女对她不满,昂然直视并不躲闲。她是渤海王府长大奴婢,一直是世子妃元仲华的心腹,岂能甘心于受制一个服侍外妇的奴婢。
元仲华和元玉仪并不知道,这时站在远处一直关注东柏堂大门外的高洋看明白是元玉仪有心阻拦,便死死盯了元玉仪一眼。元仲华欲离开东柏堂,正是心里所想之事。
元玉仪扶着缇女站稳了,顾不上自己。虽然心里深恨阿娈敢对她动手,但仍然是先向元仲华道,“殿下想离开东柏堂,我不便阻拦,也无力阻拦,但求殿下稍等,等大将军回来了与大将军禀明了再走也不迟。”
元仲华岂肯再等,她已经不耐烦了,满面不悦道,“我与大将军已无干系,何必等他回来?”
元玉仪听元仲华亲口说了这句话,心里说不出来是惊还是喜,看着元仲华“这事与妾无干,但殿下不能此时离开……”
阿娈更不耐烦道,“长公主想去何处也与娘子无关,难道大将军托付娘子看着长公主不成?这是长公主和大将军的事,娘子还是少干预。”
元玉仪没想到自己今日已受封成了公主,阿娈还是对她一点不客气。终于忍了再忍,实在忍不住,怒道,“奴婢可以如此无礼?”
“娘子对长公主岂不更无礼?”阿娈毫无惧色。
元玉仪心头无力感浓重。她想驳斥,但突见元仲华和阿娈都盯着她身后。又听她身后奴婢唤“太原公”,她转过身来。
居然看到太原公高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正盯着她。高洋的眸子阴鸷又锐利,元玉仪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谁的目光。
高洋不理会那些奴婢,走过来,他一直走到元玉仪面前不足盈尺之处,低头盯着元玉仪。
元玉仪被缇女扶着也颤栗着施了个礼,低着头不敢看高洋。虽然她也曾在高洋府中住过几日,但高洋从未对她假以辞色。
“尔一个舞姬,如今大将军已经让主上封了公主,犹嫌不足吗?”高洋盯着元玉仪问道。
元仲华看一眼高洋。他的话又一次刺激了她。
元玉仪心里却大奇,难道不是济北王元徽为她请封吗?
高洋抛开元玉仪,走到牛车边,扫一眼元仲华的几个奴婢,吩咐道,“小心扶着长公主上车。”
阿娈等遵命而行。
高澄辞别出了高王府时天已经黑了。秋风瑟瑟,凄凉感顿生。刚才和父亲的玩笑,以及心里千思百虑想着要和柔然如何缔盟,又如何牵制对方的那些心思在此时都烟消云散。
他上了马,慢慢向东柏堂而去。他已经多日没回大将军府了。这时想起来今日入宫也没见到元仲华,她大概这时在秋梓坊中已经安睡了吧?太医令不知道今日来了没有,可曾诊脉了?
东柏堂外,暗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苍头奴刘桃枝这时见东柏堂大门外已经回去的回去,走的离开,转眼已是门可罗雀,他这才重新走回门口,等着他的郎主、大将军高澄回来。
元玉仪六神无主地回了木兰坊,忽然又觉得不对。本来已在榻上躺下来,这时又再次急急起身向元仲华住过的秋梓坊而去。
人去庭空,秋梓坊的庭院中有几只散落的箱笼,显得格外凌乱。
屋子里自然没有点灯。整个秋梓坊都陷入在黑暗中,让人觉得有种弥漫其中的伤感。
“大将军回来若问起来……”元玉仪心里前所未有的慌张,目光四顾。
缇女从来没见过娘子这么慌神。她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大将军对她的态度。
“娘子不必着急,是长公主自己要走的。”缇女安慰道,“再说阿娈对娘子如此无礼,岂能怪罪娘子?”
元玉仪看了一眼缇女,没说话。
邺城渐渐陷入黑暗中,牛车在街头缓慢而行。
阿娈一直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留意到太原公高洋一直跟着牛车。她不由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的元仲华。
“殿下,太原公一直跟着,怕多有不便。”阿娈忧虑道。
元仲华睁开眼睛,这时牛车已停在馆驿门口。
高洋也没想到元仲华居然要移居到此处。
高洋心头暗想,这馆驿原来是国使临时而居的,若是多命人扈从公主,倒也安全可靠。况这里清静,无人居住,距离东柏堂远,这都是让他满意之处。此处与东柏堂遥遥相对,元仲华刻意选此处而居,让他心头琢磨不定她的心思。
如果元仲华心里已经放下他的长兄高澄,又何必如此刻意?但不管怎么说,距离遥远总是好事。
高洋下马,走过来,见阿娈等扶着元仲华从牛车里出来。元仲华行动不便,十分笨拙。
高洋见她独自一人,在孕中尚得不到夫君关爱,让他心里一再被刺激,总想起自己少时被父母忽略的那种感受。
高洋走过来,元仲华抬头看到高洋,立刻便制止道,“太原公不可上前来。”
看她摇摇欲坠半悬未下,高洋不得不立刻遵命止步,有些讪讪道,“殿下何必如此防备侯尼于?我不过是想帮殿下。”
元仲华毫不领情,冷冷道,“我既已和大将军无关,以后太原公也和我没有关系,不必再有接近。我也不需太原公帮我。”
高洋怔住了,没想到元仲华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别的且不说,难道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都不念了吗?他心头甚是委屈。原本以为长兄若是和公主无瓜葛了,那他便能无所顾忌。没想到元仲华心里他和大兄高澄归于一处,连他都被当作高澄的附庸而见弃了。
高洋心头顿时抓狂,纠结不已,恨恨道,“殿下竟如此狠心不成?”
元仲华不为所动,冷冷道,“太原公是何人,我又是何人,我与太原公既无所涉,哪里有什么狠心不狠心之处?”
高洋狠狠地握住了手里的马鞭。